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喂?哪裡?怎麼不講話?

  ……別放,是我。是的。我現在還在我的辦公室裡。我轉讓了展銷大廳,也轉讓了楊。我不知道未來是不是連「四季」也要轉讓。我有種體力不支的感覺,我不想幹了。我競爭不過你們蕭家。我不過是個孤立無援的弱女子。是的是太晚了。你能過來送我回家嗎?你怎麼不說話!一晚上我一直在給你打電話,你究竟上哪兒去了?我一直等……

  好吧。蕭弘說過好吧之後便嗒噔一聲掛斷了電話,很不情願的樣子。覃突然大哭了起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人與人之間的欺詐和利用。現在,竟連自己也不顧廉恥地加入到這個欺詐和利用的行列中來了。覃知道她是因為需要弘才給弘打電話的。所以她才能厚顏無恥地提出來要弘來送她。覃為她的失節而感到臉紅。這時候,她聽到了十六層下面響起的汽車喇叭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午夜裡顯得很刺耳也很孤單。覃驟然間無比感動,她想她這是何苦呢?其實,大家都是可憐而孤獨的天涯淪落人。

  覃就要走了,那是個最後的晚上。門外下著大雪。那雪灑灑揚揚,鋪天蓋地。覃望著窗外,朗園一片潔白。覃有一種剜心的感覺。沒有人知道她此刻有多麼難受。

  曾經海誓山盟。

  母親走過來說,覃,睡吧。

  覃喜歡母親這樣的冷漠。母親不像別人的母親那樣表演生離死別。於是覃才坦然。覃才不覺得她去東北鄉下生活是走進深淵。她甚至想走,想快點走,覃對上山下鄉那樣的新生活還滿懷著一種新奇和嚮往。覃喜歡去見一些她過去不認識的人。覃嚮往能有一個有所作為的新天地。既然領袖是這樣說的,覃當然不會懷疑。何況覃早就厭倦了終日同母親掃街而且被人歧視的生活。

  母親又重新整理了一遍覃明天要穿的衣服,然後她說,早點睡吧,明早我叫你。

  然後響起了敲門聲。

  覃驟然哆嗦著,仿佛被什麼驚嚇了。覃說,媽,你就說我睡了。

  是蕭弘?母親這樣問著覃。

  是他,一定是他,但我不要見他這種人。

  覃,母親非常嚴厲地轉向覃,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你不能太自私,你沒有權力要蕭弘放棄他能夠參軍的機會。這對於他也很重要你懂嗎?

  但他曾許諾。

  這和感情是兩回事。我去開門,我希望你們能好好談談。

  媽媽……

  細細高高的蕭弘走進來,有點怯怯地樣子。手裡拿著一個塑料皮的日記本,還有一支鋼筆,他說,覃……

  覃看著媽媽走向門外,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她說,自從說了要走,要到東北去,我就從沒哭過。說那裡有廣闊肥沃的黑土地,說那裡有熱情好客的貧下中農,還說,有你……可你不去了,我才知道我多孤單,而媽媽留下來又有多孤單。從此,她要每天一個人去掃街。那麼長的麥達林道,那麼厚的積雪。我一直有種剜心的感覺,但不知為什麼?現在我知道了,是因為媽媽。我會日日夜夜想她的,但我在她面前卻決不能掉淚。她不喜歡看我掉淚。她也從不掉淚。她甚至剛才還說,我不該抱怨你,我太自私了。

  不,覃。蕭弘走過來,緊緊地抱住了覃。他吻著她說,是我自私,是我把繼母爭取來的這個機會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覃我們曾覺得同命相憐,所以才發誓生死相依。我剛剛同繼母談過了。你知道嗎,她也是費盡心力,幾乎跑遍了全城所有爸爸的老戰友家,求助他們。你該知道,爸爸還在牛棚裡,繼母為我爭取到這個機會有多麼不容易。她也是一片苦心。但我告訴她了我要放棄這個機會,因為我曾經許諾和你一塊兒走。繼母此刻還在哭,但是她同意了。她說我該陪你走。你也知道,我一開始並不知道她在為我活動。也難為她這個後媽了。殷說,明天她會送我們到車站。這就是她送你的日記本和鋼筆。

  覃靜靜地站在那裡聽著,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門外窗外飄著的大雪一樣,溫暖而又冰涼。她知道蕭弘是會和她一道走的,但那種剜心的感覺反而更強烈了。她不知該怎麼說,更不知該怎麼辦。她很惶惑,惶惑極了,甚至都不敢正眼面對己做出如此選擇的蕭弘。

  蕭弘熱烈地說,我們依然生生死死,永不分離。蕭弘開始吻覃。此時此刻覃也許非常非常需要這些,但是,她推開了蕭弘。

  不。覃說,這樣不行。

  怎麼不行,我已經決定了。

  可我們都是孩子,大人不會同意的。

  殷已經同意了。她就是大人。她是我繼母,她也能代表我爸爸。

  可是還有我媽媽。我媽媽不會同意的,她剛剛就一直在說。

  可我並不是她孩子。她管不著我做什麼選擇。她還該感謝我,有我陪著你,她才能更放心。覃,別去管她,想想我們吧,我們能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你得原諒我的那一點點猶豫,那也是為了殷的一片好心。她僅僅是我的繼母,而且我們一直對她不好,她能這樣做,我真的很感動。覃,一想到我們不必分離我真覺得幸福極了。在我動搖的那幾天裡,我最最苦惱的就是我們彼此的分離了,我害怕不能每天見到你……

  讓我接受你?覃茫然地問著,接受你的犧牲?我們一道去東北?

  當然。這還有什麼可說的,覃,讓我……

  世界像一個晃動的夢。

  覃把蕭弘送出門的時候說,蕭弘,我真是離不開你。

  傻丫頭,幾個小時以後見。

  弘,你真的不會離開我吧?

  你怎麼變得絮絮叨叨的啦?再見吧,醒了以後,上樓來叫我。

  弘……覃抓緊著蕭弘的手,並把那手貼在自己的臉上。覃的臉上流著淚。

  然後覃躺在了冰冷的床上。她關上燈,但沒有拉窗簾,看得見黑夜裡那雪片依然在茫茫地下著。鬆軟而又溫暖。覃覺得她很幸福。她拚命回憶剛剛發生過的那所有情景。她還曾抱怨過她的命苦,生活艱辛,而那些命不苦,生活不艱辛的人,能擁有這份生死不渝的愛嗎?

  覃這樣醒著到天亮。

  母親來叫的時候,她已經穿著上山下鄉辦公室發放的棉襖綿褲,梳洗完畢。

  母親說,覃你自己保重吧。

  媽媽你也保重。

  蕭弘會送你嗎?

  是的,殷阿姨也去。

  街道不准假,我還是去掃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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