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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S牧師站在聖壇上,穿著黑色的制服,他聲音洪亮中國話相當純正。

  後來S·森跪了下來。他離開維斯理教堂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

  他帶她去了那座被廢棄的美國人的公墓。那是一塊非常小的墓地,被黑色的鐵欄杆圍著。那裡面零零星星地樹立著兒塊刻著英文字母的石碑。墓地很荒涼,在城市的邊上。森說他父親到維斯理教堂接任的那位美國牧師就葬在這裡。墓地的盡頭有一座小小的簡陋的教堂,那牧師曾在這裡講道。但現在這裡真正地被廢棄了,教堂搬進了城裡。而後來死去的美國人,一般都願意安息在萬國公墓,那裡規模宏大而且美麗莊嚴。那是駐華的外國領事館共同建造的。

  森要女人陪他坐在墓地的白色長椅上。那裡很靜,離市區很遠。背後是山,而看不見的一個地方是海。然後,森拉住了女人的手,又把她摟在了他的胸前。她沒有掙扎,問森,那天舞會上,你為什麼跑了?女人又說,森我們為什麼不能做愛?女人還說,她什麼都懂,她對男人有經驗。

  可你還是個孩子!森幾乎要哭了。

  不,不是了,我是姨太太,森你不是知道嗎?

  而S·森依舊瑟縮地抖著,他的臉色蒼白,他很無力,他說他是那樣想過,欲望過,但是,有一道很深的精神溝壑,橫在我們中間,森說他無法逾越。

  那你為什麼還帶我出來?女人問。

  因為我愛你。

  愛為什麼不能做愛,不做愛也是愛嗎?

  森反復說你還那麼年輕,你不能回家太晚。這時候美麗的黃昏已經降臨在這片荒涼的墓地上。

  森問女人,可不可以繼續說你在薩妮家?

  她說可以,然後森摟住了她。黑色已遮掩了他們的罪惡。然後,森拼命親吻著女人。森喘息著,滿頭是汗,他把女人的骨節捏出嘎嘎的響聲。最後森說他完了,他再也離不開她了。

  女人整理著被揉皺的衣服。

  森突然問,想不想到美國去讀書?

  女人說,薩妮一直想去,你可以帶她去。薩妮很漂亮。我覺得你該認識她。你也會喜歡她的,因為班裡的男生都喜歡她。

  森斜靠在長椅上緊閉著眼睛什麼也不說。當女人整理好她的衣服和頭髮,森站起來。他們回到墓園外黑色的汽車上。黑色的轎車像黑色的閃電,轉眼就停在了薩妮家的門口。女人走下去。她一路上始終沒同森講話。她按響了薩妮家的門鈴。她沒有再回過頭來。

  覃被楊打來的電話叫走了。楊在電話裡顯得很嚴峻。他要覃立刻到公司裡來,他沒有在電話裡說是什麼事。於是覃只得站起來說,沒辦法,我只能先走了。覃又說,宇建又見到你真的很高興。本想好好聊聊的,只是我現在打著個公司,肩上的擔子重不說,每天還總是提心吊膽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許今天還盈利,可明天公司就垮臺了。思你們先聊吧,房間裡什麼都有,水不夠了去找我媽。我大概晚上才能回來,你們走時隨手鎖住我的門就是了。

  覃這樣說著就離開了朗園。

  這一次聚會是蕭宇思安排的。她想宇建總不會拒絕覃的邀請吧。自從見到他,蕭思就總是想見他。蕭思甚至覺得在監獄裡當了十幾年囚徒的宇建比原先更成熟更具有男人的魅力了。而且,宇建在當今的社會中是與眾不同的,他不像她的兄弟們那樣腦滿腸肥,也不像她藝術家的丈夫那樣酸裡酸氣。宇建是深邃的。

  在覃剛剛走出房門之後,宇建立刻繼續說下去。他不斷重複他的觀點,在重複中不斷完善,他對著蕭思一個人講話就像面對著千百民眾。他說,墮落是什麼?是資本主義的派生物,是發達的副產品。而墮落的根源又在哪兒呢?首先,物質的極大豐富使人們不得不把能獲取那些物質的金錢當作生活中的唯一追求。那麼接下來的,便是人們不再需要精神生活,也不再提倡勇氣、愛心、向善的人類意識。一切形而上學的東西都在消失,精神甚至也開始物化、金錢化。思你想想,你在這個社會生活中還關心什麼?還崇拜什麼?你還有崇拜的東西嗎?告訴我。

  我?不知道。蕭思甚至有些惶惑。可是宇建,我好像也並不怎麼喜歡錢,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我對什麼都缺乏激情,我覺得我的精神已經疲倦了。可能因為我累了?

  不,是因為你已經擁有了足以使你墮落的金錢。你因此而放棄了信仰,丟失了心靈的偶像。你認為除了金錢,你不應信賴任何人也不再信賴感情,甚至不信任親情不信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那你怎麼還能有真誠和熱情?你總是感到無聊,對一切事物冷淡,對一切人漠不關心。你真的已經死去。哀莫大於心死。你以為你還活著,但其實你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對這一切你自己也許還並沒有意識到。看看吧,連你所從事的音樂也已經變成了一種無聊的消費性的藝術商品,並被淹沒在了瑟堡咖啡廳那種文盲式的文化環境中。想一想吧,蕭思,多麼可怕,連你的藝術也和你一道被毀滅了,可怕的是你竟然還不自知,你甚至已經不會思想了。

  蕭思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宇建對面聽著他說下去。其實她並不知道宇建在講些什麼,也弄不懂,她覺得思想確實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只是在聽。她覺得新鮮。宇建的話總之和她身邊的那些人講的話是不一樣,所以他至今仍然是與眾不同的,所以思依然喜歡他,像小時候一樣。但思有一點是清楚的,那是她在學習現代音樂史時得知的:新異就是天才。這是現代社會的標誌。比如利物浦的「硬殼蟲」們,比如「貓王」,比如卡蓬特,再比如邁克爾。而什麼又叫新異呢?音樂史說,那就是逆潮流而動。這說的就是宇建。

  黃昏慢慢降落著。蕭思沒有去開燈,她就那樣任憑著她和慷慨激昂的宇建陷在一種溫暖而壯麗的色調中。宇建身後的窗外是一片金紅色的晚霞,很悲壯的那一種,仿佛宇建是那個最後的勇士了。

  蕭思喝她杯中已經很涼了的很濃的咖啡。她慢慢看不清宇建的臉了,但宇建的聲音則始終像永無休止的音樂般流淌。思覺得沉浸在這樣一種感覺中簡直是一種享受,她太需要有人這樣無休止地講話了。這是她大提琴手的丈夫萬萬做不到的,他不喜歡講話。蕭思猜此刻的宇建已經口乾舌燥。他已經講了那麼久,一定很累了。就像當初。當初宇建在幾萬名紅衛兵面前講演就是這麼滔滔不絕的。宇建說,唯有把兩個階級的戰鬥進行到底,才能真正取得思想的勝利。宇建對思想的癡迷是由來已久的,他永遠是一個精神勝利者。覃當初就說,這是種反彈,反彈到極至。因為宇建在物質上太貧乏了。思接受了覃的這個觀點,所以才每天站在朗園的門口奚落宇建是建國巷的窮小子,但一旦她真的面對宇建思想的時刻,便即刻啞口無言,甚至被震驚了。

  宇建英姿颯爽。他身後是一面又一面刻印著各紅衛兵團體字樣的鮮紅旗幟,就像宇建此刻身後的凝紅的晚霞。他被映照著。他說他是工人階級的兒子,所以他只能是工人階級的代言人。他要為這個光榮的理想奮鬥終生。他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後他回到了朗園。他走進樓門的時候,覃的房門打開了,一隻女人的手將他拉了進去。思?怎麼是你?思說我去聽了你的講演,你偉大極了。覃呢?這不是覃的房間嗎?覃和她母親去清掃麥達林道了,你知道麥達林道很長。可你怎麼能在覃的家裡?是的,這就要問問你了,你為什麼要封了那個地下室?你究竟怕什麼?怕我還是怕你自己?你是為什麼?

  思開始流淚。她走近宇建,並開始用她的小拳頭拼力敲擊著宇建結實的胸膛。宇建終於緊緊地抱住了已變得歇斯底里的蕭思。他抱緊著她。她慢慢不再掙扎了。她第一次溫順地哭了,像個真正純正的小女孩兒。

  他們就在覃的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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