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這時候,樓梯口傳來蕭思大叫蕭小陽的聲音。小陽只得丟下萍萍,打開門,大聲問著,蕭思你幹什麼?

  蕭思說,我要回音樂學院,今天上午有課,都快晚了,你用摩托送送我。嗨,小陽,你在閣樓上幹嗎?

  沒幹嗎?和咱們的小妹妹談談,告訴她在咱們這種家裡不能太放肆了。你等著,我這就下來。

  能不能快點,我要遲到了。

  好了,蕭小陽重新走進屋,對萍萍說,現在我去送蕭思。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能回來。你現在下樓去吃飯,然後到維斯理教堂門口等我。無論今後怎樣,但我們最好談談。

  在院子裡摩托車的馬達聲消失了之後,萍萍走出了房間。她沒有去吃飯,而是去了覃家。覃不在。覃的母親正坐在那裡搖椅裡編織一件鮮紅的毛衣。萍萍輕輕走過去。她看見太陽正照在老阿姨的臉上,照出了她臉上很多很多的皺紋。老阿姨睡著了。竹針脫落下來,毛線團跑了很遠。萍萍到很遠的地方撿起了線團,她蹲下去時又像是被什麼撕裂了似的,覺得血又流了出來。萍萍想哭。她把紅色的毛絨團輕輕放回到老阿姨的手中。萍萍覺得老阿姨就像是她從小讀過的那些童話。萍萍唯有她和覃的身邊時,才能感到一種真正的溫暖和安全感。

  老阿姨突然醒來睜大了她的眼睛。她說噢,萍萍,你來了?你看阿姨是不是太老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萍萍說毛線團跑了老遠。

  萍萍你怎麼不去上學?

  學校放假了。我討厭上學,也討厭呆在這個家裡。

  也討厭阿姨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了吧?

  沒有,真的沒有。阿姨我有時候就只想呆在你身邊,永遠也不上樓。

  是嗎?那坐下來,阿姨也喜歡你在跟前……

  老阿姨這樣說著的時候,萍萍已經走出了朗園的大門。萍萍覺得走在春天燦爛的陽光裡,心卻總有一種荒涼的感覺。她依然感覺得到那絲絲的隱痛,感覺得到有鮮紅的血流出來。她不知道那血要流多久。她是多麼稚嫩的一個女孩子。然後,萍萍來到維斯理教堂的門口。這個教堂很簡樸,沒有聳向天空的高高的穹頂。萍萍靠在教堂外面的黑色鐵欄杆上。任憑太陽照著她。

  不一會兒她便聽到了熟悉的深夜響徹在朗園的摩托馬達聲。

  萍萍知道那是誰。她沒有回頭,她聞到了噁心的汽油味兒。然後,那摩托就猛地在她的身邊停下來。他要她上車。她沒有反抗,順從地坐在了那個男人的身後並摟緊了他的後腰。她剛剛坐下去,那針刺一般的疼痛就即刻發散到她的全身。萍萍喊著,我疼。可她的喊聲立刻被摩托車風馳電掣般的吼聲淹沒了。萍萍這才知道,疼算什麼。

  他們行駛了很遠,然後停下來。小陽手裡拿著一串鑰匙,說這是爸爸剛弄到手的一套房子。這是一幢新樓。他們走上六層,蕭小陽打開了房門。房間裡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一股說不清的味道撲鼻。臥室裡,有一個扔在地上的床墊,還有床墊上散亂的被子。小陽說爸爸會給我們每一個孩子弄一套房子的,朗園太擠了。喜歡這裡嗎?我會常帶你來的,脫了衣服躺上去。

  萍萍沒聽蕭小陽的。她只是在這個空空蕩蕩的房子裡到處走。好把套間裡的各種門弄出「砰砰」的響聲。她打開陽臺的門。她走出去走進清新的空氣裡。她還是不認識這地方。這地方可能挺遠,也許已經是郊區了,因為她看見了一片一片的農田。萍萍繼續在房間裡亂走。她這樣任性地走來走去時,終於被蕭小陽揪住。幹什麼你?萍萍的外衣被蕭小陽揪了下來,可她還是繼續走,亂走。最後她的身上什麼衣服都沒有了,只有一條被血染紅的三角短褲。萍萍在赤身裸體之後依然走著。她哭了,她不知道究竟該怎樣評價她和蕭小陽之間發生的這些事。她只想換取同情,只要有人能把她當親人。

  但是這一切顯然很可怕。她不知這究竟有多大的罪惡但這至少是大逆不道的。因此萍萍害怕。她不能在這間滿是陽光的房間裡安靜下來。然後,她就生平第一次在強烈而刺眼的光線裡,看見了那個赤身裸體的刺眼的男人。這男人向她走來。萍萍用雙手捂住了她的臉。她覺得她被狠狠地羞辱了,她想逃跑,想不看這殘酷的景象。萍萍真的開始朝外跑,但是她又一次被揪住了,這一次她帶著鮮血的三角短褲也被揪了下來。她已一絲不掛。她已一無所有。她已無力阻擋。她被兇猛地抱了起來拼扔在了那個床墊上。她青春的呼吸被窒息了,哪兒都有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萍萍原以為她已無所謂……

  不知道為什麼,女人還是去了斯理教堂。女人的家庭生活很幸福,但她還是不能夠拒絕S·森。

  是的女人還是不能夠拒絕他。他依然常常在教會學校門口等著她。他坐在黑色小轎車裡,眼睛直盯著學校的大門。那時候老爺同詹姆斯合資的那家銀行已經開業,而且生意做得很好,森已是那家銀行舉足輕重的人物,不僅是美方的代理,還是營業部的主管,他大權在握,幾乎和老爺平起平坐。老爺需要他並重用他。S·森不僅是美國通也是中國通。他竭盡全力為銀行工作。他使老爺和詹姆斯都賺到了很多很多的錢。老爺說,S·森是不可多得的,他忠於我。女人知道森在業務上確實沒有欺騙過老爺,但是,他卻不能夠做到遠離女人,他總是把車停在學校對面的馬路邊上。

  在麥達林道上的法國梧桐的綠蔭下,那車總是擦得很亮並閃著黑色的光芒。那車很惹眼,誰都能看到。朗園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女人說不清是不是害怕他總是停在那裡等她。她走她自己的路,就是看見他也依然裝作完全不認識。有時他的車會緩緩地跟著女人。有時他只是看到她就開著車離開了。薩妮注意到了這些。有一天她問她,這個男人是誰?

  女人不能對薩妮撒謊,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女人回答,S·森,本地S牧師的兒子。

  他是美國人?

  不,是中國人,他媽媽纏著腳。

  然後薩妮笑了,說,要不他那麼癡情,你家老爺知道嗎?

  不,不知道。薩妮,你這麼漂亮,S·森還沒有太太,你為什麼不嫁給他呢?他是哈佛的畢業生,你不是一直想讀哈佛嗎?

  他愛的是你。

  薩妮我介紹你們認識吧,說說你對這個男人的印象怎麼樣?

  藍眼睛?

  是的藍眼睛,棕色的頭髮,鼻樑很高,而且有一輛出色的黑色轎車……

  真是太浪漫了。薩妮的笑聲很長也很爽朗。和薩妮議論S·森的時候,是女人最最開心的時候。

  有一天,她終於跟著他去那家維斯理教堂聽他的父親佈道。教堂裡有很多住在麥達林道上的熟人。女人和森裝作不認識。他們坐在禮拜堂最後一排木椅上。女人低著頭,很怕見到太太。森說他崇拜父親。他每每聽到父親如誦詩一般的講經時,都會非常非常感動。他說基督教是一種真正文明的宗教。它不壓抑人性,它尊重人類的幸福,它散射著人道主義的光輝。主在我心中是一種更為深刻的信仰,父親為此才遠涉重洋,獻身宗教,把信仰的種子播撒在支那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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