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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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烈仿佛同整個世界沒關係。也許是因為他很自我,很有個性,所以他變得很古怪。慢慢地家裡的人對蕭烈的古怪已見怪不怪了。從此,他不講話,也就再沒有人去主動同他講話了。 唯有住在朗園一樓裡的覃,堅持著對蕭烈深表同情。因為覃住在一樓,因為覃喜歡在一些明媚的早晨拉開窗簾讓陽光流進來。於是覃常能看到蕭烈離開朗園時那沉重的背影。蕭烈的背影總是顯得很孤獨很憂傷。蕭烈是文革前北方大學外文系的高材生。他對語言有天然的感悟,本是學英語的,但他的日語和法語也很棒。但自從文革中他不幸當了工人的就再沒有過人盡其才、改變自己處境的要求。一切聽天由命,直到他的工廠被日本商人買走。他因任勞任怨不說不道和純正的日語而被日本人看重,提升為一個領班。蕭烈是工人的典範和楷模。有時候,覃會跟著他的背影,走出朗園雕花的黑色鐵門,站在麥達林道上,看他漸漸遠去。覃覺得那種情景真像是一幅畫,在很靜的早晨的小街裡,陽光正透過迷迷茫茫的林蔭照射下來,那光絲絲縷縷,斑駁地照在蕭烈的背影上。覃對蕭弘說,每當她看到這幅情景,都覺得心裡滿懷悲傷。覃說她總有一種預感,她說蕭烈也許有一天會毀了他自己。 蕭弘則認為覃是杞人憂天。他說,我哥哥就是那種人,他末必像你說的那樣心裡很憂傷。蕭弘那樣說著的時候顯得很冷酷。他心不在焉。因為,那時候嵇林靜正頻繁出現在朗園的木樓梯上。嵇林靜是走過覃的房間上樓去找蕭弘的。嵇林靜年輕美麗,並且會寫很美麗的詩。她總是夢幻般地望著蕭弘。她並不知道那時候蕭弘的心裡已經裝進了覃,而只以為覃和蕭弘是鄰居,是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後來就有了比戀愛更實際的蕭弘與嵇林靜的浪漫婚姻。為了能不時時看到令人歉疚的另一個他曾愛過的女人覃,蕭弘帶著新婚的妻子搬出了朗園。弘偶爾回來看父母。弘有一天在樓梯口看到覃,弘終於說,要怪就怪我吧,嵇林靜是無辜的。 覃忍住心頭的一陣酸熱。覃微笑著,什麼也沒說,便扭身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她諦聽著蕭弘上樓時的沉重的腳步聲。她想一切都是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她知道她應該告別自己浪漫無比的感情生活了,她也不要總是懷念舊時的愛撫與欲望。昨天結束了。覃知道嵇林靜是個能使蕭弘瘋狂的女人,她當然是無辜的。而覃,則只能是弘年深日久的住在朗園的親人般的老朋友。從此,覃對蕭弘冷淡下來,但是她卻從來沒有恨過他。她平靜地看著蕭弘和嵇林靜搬出朗園,任憑著多少有點傷感的心裡雜草叢生。 然後便是二樓荒蕪了的蕭思的閨房。她的房門總是緊鎖著。她自從嫁給音樂學院的那個大提琴手就搬走了,房中的鋼琴也就不再流響,那曾是整個朗園的陽光和情調。蕭思曾是覃最好的朋友。但友情的斷絕卻是十分輕易,像轉瞬即逝的一顆流星,隕落了,卻不知在何時。蕭思每每回到朗園的時候,只是客氣地對覃點頭一笑,甚至一句話也不說,就徑直走上樓梯。她從不再來找覃,也從不再來詢問宇建的情況。覃猜想蕭思是想把宇建徹底忘掉,並開始她沒有宇建的新生活。覃太瞭解蕭思了。她堅信她是忘不掉宇建的,所以她在回到朗園見到覃的時候,才會用虛偽的禮貌掩飾尷尬。其實宇建與覃非親非故,宇建家不過是文革中搬進朗園的一家「工人階級」罷了。那時候宇建家也住在了樓,就在覃家的隔壁。這家人文革後就搬走了,他們滿懷歉疚地把房子還給了覃的母親。母親說為此而仇恨宇建家是沒有道理的。他們搬進朗園也是出於奈。白髮蒼蒼的母親總是把一切看得很超然,這是最令覃欽佩的,覃覺得母親總是使她感到驕傲,母親總是很真誠地愛著朗園所有的人。 其實本來整個的朗園都是母親一個人的。儘管覃對母親的歷史知道得並不多,但她還是聽說了,母親在嫁給這座小洋樓的主人時,還是一個美麗的正在讀書的少女。母親終於做了年老的父親的姨太太,和父親的原配夫人生活在一起,共同侍奉那個做著洋務的老爺。老爺就是父親。那時候,他開了一家很有名氣的「和順錢莊」,當成堆成堆的銀元滾滾流進老爺的錢櫃時,他就在英租界和美租界的交界處,在鋪滿碎石的麥達林道邊買下了一塊地,請英國的建築師在此修建了這座花園似的別墅。他把這歐洲風格的院落起名為朗園。從此朗園成為了老爺和他太太的家。朗園很幽雅,有寬敞的院落,門前的回廊,大理石的雕花的廊柱,尖頂的閣檔,還有一個典型歐洲風格的噴水池,而水是從亞當和夏娃赤身裸體的石雕像中噴湧出來的。 那石雕粗擴而又充滿了誘惑,是一個神秘而永恆的境界,朗園的孩子們除了萍萍,還都依稀記得那石雕的形狀。但有一天,在宇建的提議和帶領下,他們一鼓作所把令他們羞辱難堪的亞當和夏娃砸得粉碎。他們從此感到了輕鬆。覃也參與了這場革命行動。當她疲憊地回到家中,看見了母親還沒擦乾的眼淚,覃覺得很驚詫,她問母親為什麼?母親說,你毀的是咱們自己的家。不過,毀了也好。這一頁母親很快地就翻了過去,她似乎從不喜歡舊事重提或是舊夢重溫。 覃從小就知道她並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但是她沒有別的親人了,所以她只能愛母親。母親在文革中之所以沒受到太大的衝擊,是因為她在解放前就破產了。除了朗園,母親幾乎一貧如洗,獨自一個帶著褪褓中的覃艱辛地掙扎在最後的混亂中。她沒有逃往香港和臺灣,她留了下來。因為她留了下來便成了新政府團結和統戰的對象。 但很快,政府還是沒收了母親的大部分財產,也就是朗園這座小洋樓二樓以上的部分。這包括一個半樓上很大的餐廳及廚房,一個巨大的陽臺,一個衛生間,一個洗澡間,二樓的大廳和四個房間以及閣樓上兩間總是充滿陽光的小屋和儲藏室,還有一直通到樓頂的木樓梯。政府只給母親留下了一樓的住房和陰暗的老爺過去藏酒的地下室。但母親好像一點也不心疼,她高興地對剛剛懂事的覃說,這下你就會有很多小朋友一道玩兒了。母親解放後做小學的語文教師,一直做到她退休。 原以為被沒收的朗園會搬進來很多家。而事實上朗園裡一直只住著兩戶人家,覃家和蕭家。文革中宇建家搬進來強佔了覃家的房子,但十年後他們就搬走了,朗園又恢復了只住兩家人的格局。 蕭東方一家搬進來的時候浩浩蕩蕩。那種熱鬧的場面,覃至今記憶猶新。覃是趴在一樓的玻璃窗上看見那支雄壯的隊伍的。一輛綠色的吉普車踩著很響的刹車停在了麥達林道邊。從吉普上跳下來的首先是蕭東方,日後覃叫他蕭伯伯。他氣宇軒昂,很英武的樣子,大步流星地推進了朗園雕花的黑色鐵門,緊接著,穆阿姨走出吉普車,她顯得幹淨利落。她打開吉普車的後門,便一窩蜂地湧出來一群孩子拼命地朝朗園跑來。過了很久,覃才慢慢分清了他們。他們是大哥蕭烈,二哥蕭弘,小妹蕭思,思是蕭家當時唯一女孩兒,而最小的就是蕭小陽了,他那時還不會走路,他是被薛阿婆抱著走下吉普車的,薛阿婆是蕭家從南方帶來的老保姆。 蕭家的孩子們操著一口覃根本就聽不懂的南方話嘰裡呱啦地踩著木樓梯爬上了已屬他們的二樓。母親站在樓梯口對著他們微笑著。但他們卻不懂事地看也不看母親並像逃避瘟疫一樣地逃避她。這些都被很小的覃看見了。她很氣憤,她拉住了母親的手,要把母親拉回屋。但母親不肯。母親說這是禮貌,這說明歡迎新鄰居的到來。覃於是大哭。覃一屁股坐在一樓的大廳裡大哭。覃高聲地喊著,這是我們家,你們出去,你們到我們家來幹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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