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朗園 | 上頁 下頁


  弘剛剛把滿臉是淚滿懷傷悲的小妻子嵇林靜送上飛往澳洲的飛機,讓她孤身一人去打天下,蕭弘覺得他有點狠。他順從了嵇林靜的選擇等於是把她推向了世界的戰場。其實弘也是滿心傷悲。他只是男人有淚不輕彈罷了。他也需要慰藉,他那一時刻已經很脆弱。他拿不准覃是不是願意來見他。他覺得覃完全有理由不來見他,覃已經被他無意間傷害得夠慘了。但是,覃還是來了。

  在瑟堡的酒吧。

  在幽暗的燈光下,柔軟的音樂從看不見的揚聲器裡彌漫出來。音樂飄散著在酒吧中緩緩行走,腐蝕著椅子上的靈魂。

  覃端著酒杯默默坐在那裡。儘管在幽暗柔和的燈光下,覃臉上的皺紋還是清晰分明,但是覃還是美麗的。那是一種唯覃才有的氣質。

  蕭弘沒有提嵇林靜的走,他只是說了他正在創建一個服裝設計公司,他急需一個經理,他認為覃是最合適的。

  覃依然默默無語。

  蕭弘看著她。

  他們的桌上有一枝黃色的玫瑰,還帶著新鮮的露珠。一隻精美的煙碟,那玻璃的楞楞角角閃著水晶鑽石般微弱的光芒。然後是酒杯,橙黃色的進口酒。然後是兩張通常在這樣的場所必然會有的男人女人惆悵的臉。

  覃說,瑟堡很棒,像在外國。覃又說,為什麼不說說嵇林靜,她有點讓人擔憂是吧?

  不。弘說不。

  覃還說,弘你有點發胖了,你的臉上已沒有楞角了。一直記得你們全家搬來朗園的時候,你就像一節一節往上拔的竹竿一樣,那麼瘦……

  來嗎?來我的公司嗎?

  動靜是不是太大了,我怕我承受不住,這不是一般的事。這時候覃才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弘。

  我不願意說這公司就是為你的。你那麼喜歡畫兒,那麼喜歡畫穿著各種服裝的小美女,從我認識你那天你就是這樣。我想,我應當幫助你實現一次童年的夢想。別去想人生的什麼轉折。而是想去做一件美好的事情,好吧,告訴我,你來嗎?

  這麼快就做出決定?

  這個時代不容你深思熟慮。

  如果我選擇的是個錯誤呢?

  也不必後悔,天無絕人之路。

  就為了你的真誠和一片好心?

  不,千萬別這麼想。想想你自己。你是不是從本心也很喜歡這一份事業和職業?

  好了,蕭弘,我答應你了。

  覃就在一瞬間由她自己決定了她未來幾年的命運。這是覃過去從未經歷過的對自身的選擇。她過去的人生經歷和腳印總是由別人來安排的。上山下鄉,回城,到工廠當工人,又被調到機關做一個平庸透頂的公務員。覃一直被別人推著,遠離她自己想做的事。

  覃是滿懷著驚恐到她上司的辦公室去提出辭職的。連覃自己都驚魂未定,她的古板的上司更是驚恐萬狀。覃你瘋了?當這位上司確認覃已經瘋了的時候,便又流露出無限的失望和感傷。他只得無奈說好吧,又煞有介事地提示覃,機關似乎馬上要研究提升覃。覃因為這句關於提升的暗示而更堅定了走的決心。她知道她就是在這裡幹到死,也是決不會有提升的可能的。上司的這一番話語重心長的安慰不過是一種別致的臨別贈言罷了。因為覃的走已成定局,那上司才敢大著膽子說出了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來。

  覃於是毅然辦理了離職的手續。她不願意在這樣無聊的地方給自己留任何的後路。她真的獨自一人漂到了大海上。她成了一個自由的人,無須再受他人約束,但從此無依無靠。覃知道她只能靠自己。這個社會提供了靠自己的機會,覃不想錯過這個機會。當覃辦好了辭職手續來見蕭弘時,有點大腹便便的蕭弘顯得很吃驚。他問覃,是不是太魯莽了一點?覃說,我從此就綁在公司的這架戰車上了,無論勝與敗。覃又說,我想好了,公司的名字叫「四季」,你覺得好嗎?

  蕭弘的一片好意使覃的生活在一夜之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覃進入了新的充滿刺激的角色,她不知道她其實正在失去她自己。「四季」使她每一分每一秒都處在極度的緊張、焦慮和亢奮中。她顧不得想別的。她只是在最後的慘敗中才意識到,她的選擇是錯誤的。不是所有的人。更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充任經理的,無論他有多麼聰明,多麼才華橫溢。

  蕭烈越來越像一尊會移動的雕像。誰也說不清他是什麼時候成為這樣的。他總是陰沉著臉,像受到了什麼重大傷害或是被什麼拋棄了似的。他長期過著老處男的生活,這樣日久天長,婚姻就永遠離開了他。蕭烈純正的日語使他得以在一家日本人開的工廠裡當領班。領班這種工作、特別是日本人的領班使他變得殘暴起來。他好像在小日本那裡學會了武士道的那一套,沉默寡言,話越來越少,回到朗園的時候凡人不理。他就是和全家人一道吃飯的時候,也目不斜視地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然後,他便淒迷離開樓上的餐廳,或都回他自己的房間,或者趕班車去做領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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