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六十七


  四季輪回,伊決定歸國的日子已經又是八月了。她或者依舊貪婪家中夏日的海景,或者,她太想看到即將公映的《八月末》了。

  總之,離開女兒和女兒的女兒時,伊心有不舍。整整一年,她們時時刻刻地生活在一起,那種分別時的牽腸掛肚可想而知。但伊知道,她隨時可以回到她們身邊,反倒是,不盡的漂泊,讓她疏遠了自己的家,讓她反而成為了故土的異鄉人,這才是讓伊非常非常不安的。

  於是某種彌足珍貴。以為在家的每一天都格外美好,以為看海的每一刻都不能錯過。哪怕獨自在家的那種悲涼與寂寞,甚至,連獨自在家的悲涼與寂寞都是美好的。

  八月末的海邊已經十分涼爽。伊回來的時候,房子已經被女友徹底清掃過。她們在越洋的E-mail中終於言歸於好,畢竟,幾十年友情的力量是強大的,不會因一個男人的生死而崩塌。於是伊走下飛機後享有了鮮花和擁抱。

  有了女友,伊便可以一回家就是舒適而清潔的,甚至原本蕭索的花園,也遍佈了秋日美好的斑斕。於是伊更加熱愛自己的家,也更加迷戀窗外的海。這或者就是女兒一家無論怎樣挽留,她都堅持要回來的因由吧。

  在最初的欣喜中,伊盡日坐在陽臺上,憑看著遠方灰綠色的海。從清晨到黃昏,又到夜晚,她小心地欣賞著天海之間的每一個變化。而左右兩廂的房子至今空無一人。除了小區清潔工偶爾過來清掃,就再沒有人靠近這兩座西風凋敝的房舍了。

  回國後,伊一直沒有見到畫家。她也曾幾次前往拜訪,但房子裡始終無人。不知道怎麼就沒了畫家的音訊,但是伊也不想繼續打聽了。人事難料,世事無常。伊對過往的人和事,也似乎沒了想要知道的願望,無可無不可了。

  如天邊浮雲,任其飄散。

  便這樣,伊度過了她回家後的最初的日子。儘管平淡,但伊知道,她還是有著某種內心衝動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曉這衝動從何而來,但就是那麼難以平復的,一種心潮的起伏,仿佛在期冀著什麼。

  其實伊也知道眼前這片蒼茫的海,根本不能和女兒家門外一望無際的蔚藍相比。這片海灣因為年深日久的泥沙淤積,而失卻了大海原先的顏色。但伊就是喜歡這片不再湛藍的海,喜歡在這迷霧一般的灰綠中,分辨出海上曾經的五彩斑斕。

  她於是盡日糾纏在陽臺上。喝咖啡,或者偶爾翻幾頁草筐裡的書……

  然後,慢慢地,伊終於想到了《八月末》,並記起來自己所以回國,其實就是為了《八月末》。這時候,距離伊回家已經很多天。是的,很多天之後,伊才想起來回家的真正目的。

  她於是開始翻找導演的電話。他們竟整整一年沒有聯繫了。是的,她想知道《八月末》到底怎樣了,更想知道這部同樣浸透了她的心血的影片,是否真的達到了導演的預期。

  但所有的電話打過去,所有的應答都是,您要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當然,對一個醉心于電影的導演來說,打不通他的電話並沒有什麼不正常。但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卻無論什麼時段都打不通。這就讓伊匪夷所思了,甚至某種不祥的預感。

  永遠地,您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就意味著,這個電話號碼並沒有廢棄。那麼為什麼不接她的電話呢?她沒有別的意思,更不會索要編劇的酬金。她從來鄙夷那種用金錢換藝術的交易,這一點導演是知道的。是的她只是關心《八月末》,當然她也牽念導演。她覺得他們那麼久不見了……

  然而這種種的牽念,卻伴隨著一次次「暫時無法接通」而最終地,不了了之。然後便一切重歸平靜,伊又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寂寥中。

  但《八月末》的悄無聲息,還是讓伊覺出了某種空茫。那麼她幹嗎還要興沖沖地趕回這裡?就為了享受獨居的安閒?伊於是又動了去美國的念頭,何苦要一個人死守在這寂寥的海邊?

  便在這去留的踟躕之間,伊突然接到了那個電話。幾乎對方發出的第一個音階,伊就聽出了那是女演員的聲音。但是她沒有張揚這種分辨的能力,更沒向女演員打探導演的行蹤。她想女演員打來電話很可能就意味著,他們依舊是生活的伴侶。但是伊只是禮節性的問候,沒有說為什麼總是找不到導演,也沒有問《八月末》公映的時間。女演員的聲音竟也很客氣,好像只是為了徵詢伊的同意,什麼時候,她能前來海邊拜訪。

  伊和女演員沒什麼好說的。她只是因為導演才認識了她。對那些無聊的拜訪者,伊從來選擇拒絕。但這一次伊卻莫名其妙地允諾了女演員。伊甚至沒等她的第二次懇求。她並且認可了女演員提出的時間。然後在那個午後磨好咖啡。

  那天下午,女演員很準時。遠遠地,伊就看到了那輛紅色的敞篷跑車,在海濱公路上風馳電掣。女演員從汽車裡走下來的時候依然骨感。穿著黑色的連衣短裙。黑色的墨鏡和黑色的運動帽。那種肅穆的感覺讓伊覺得很做作。

  她嫋嫋婷婷地走上陽臺,看著海說,這裡依舊很漂亮。又說曾想過,如果有一天能像您這樣住在海邊,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個夢,最美的夢。而夢,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哪怕你已經離她很近。

  伊端來新煮的咖啡。

  是的還有咖啡的香。女演員逕自述說著自己的感受。很久以來,我一直覺得您的生活很遙遠。以為根本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奢華。哦,不不,我說話太不講究了。我是說,一種高貴優雅的奢華,就更是我們難以企及的了。您不單有錢,還有超凡脫俗的品位。於是,連您、您本身、您這個人,在我的心目中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夢。

  伊靜靜聽著,卻不知道她究竟想要說什麼。於是也懶得作答,承認自己的生活優雅?還是否認自己對品位的追求?總之伊突然覺得無言以對,於是某種焦慮,某種莫名其妙的厭煩。

  是的,我看出來了,您心裡很煩。您一定覺得和我這種人說話很無聊。而我,女演員突然摘下墨鏡,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對您說。

  女演員拿出來一張光碟放在桌子上。這個給您。遠遠地,她甚至都不敢直接交到伊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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