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六十五


  於是這個秋季,這個八月末,一切都變得了無生氣。平日裡除了女兒的越洋電話,偶爾電影公司的催稿,伊就仿佛再沒有什麼人好聯絡了。除了遠遠近近的海浪聲,盤旋著的鷗鳥的淒厲,她就聽不到任何哪怕毫無意義的聲音了。

  偌大的小區,伊所熟悉的,恐怕就剩下那個畫家了。只是這男人也仿佛驀地蒼老了許多,每日早出晚歸,把女鄰居送給他的畫廊當作了他的家。他偶爾也會打來電話,邀請伊去參觀他的新作。他的畫兒也好像經歷了某種歷練,全然一副洗心革面的氣象。有時候他們也會相互請客,在不同的海岸,不同的餐館中。但席間只談那些不疼不癢的,繪畫,或者電影。對曾經共同經歷過的那些往事,他們顯然諱莫如深,就像不能碰觸的那些疼的瘡疤。

  有時候,他們也會坐在伊的陽臺。若有所思抑或目光空洞地,看著遠方的海。伊會把煮好的咖啡端出來,然後各自隨意地翻看著某本讀物。很多時候他們就是這樣長久地沉默著,或者該說的都已經說盡了。

  在伊的推薦下,畫家以顧問的身份參與了《八月末》的美術設計。那時候他已經從殺人案的陰影中擺脫了出來。他對顏色的苛求,深得年輕導演的贊許。一切的精益求精,成了他們共同的追求,於是他們惺惺相惜。

  後來,有一天,畫家突然說,她死了,我才意識到,事實上我已經愛上了她。畫家這樣說著的時候顯得很悲傷,甚至眼眶都紅了起來。

  但是伊無法知道他說的那個「她」是誰。她從來不曾深入地洞悉過他人的心境,於是只能緘默不語。她對畫家生活中的女人只是略知一二,為他奉獻了畢生的妻子?即將被執行死刑的人魚?抑或,為他建立了輝煌殿堂的那個女鄰居?是啊,誰呢?

  是的,行刑前的那個週末,伊確曾和畫家結伴前往探監。他們知道那是生離死別了,也知道那個女孩已沒有親人。所以他們就是她的親人,來送她生命的最後一程。

  人魚安靜地坐在他們對面。一點也沒有恐懼的感覺。她說這其實就是她想要的。在那個冰冷的大房子裡,她曾經很多次想到過自殺,卻總是在最後的一刻,退縮了。現在好了,有人可以幫她。人魚說到這裡,臉上竟泛起安詳的光芒。她說她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充滿了期待,她說就可以看到她生命中的那些親人了。

  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就照在了女孩美麗的頸項上。那一刻畫家終於按捺不住。他開始在狹小的牢房裡走來走去。他前後左右地凝視著女孩,幾次掏出筆來,又無可奈何地放了回去。

  一個女囚,對嗎?不,是一個死囚。女孩仰起她的臉,您畫吧。一個即將死去的傻女孩。一個她(指伊)心目中寧可犧牲自己的美人魚。一個殺人犯,或者,無辜者。留下來吧,就像留下您妻子的永恆。一個瀕死的形象,我差不多已經感覺到您的這幅畫了。或者就叫《行刑前的女囚》?獻身於您的藝術,我至今不悔。唯有對您,我無愧無悔。或者我這一生,雖然短暫,卻就是為了您的繪畫而來到這個世界的。

  於是畫家掏出他的速寫本。一邊飛快地勾勒著,一邊流著眼淚。他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又問著女孩,我這樣做,是不是他媽的太殘酷啦?

  人魚恬淡的笑容。您根本用不著這麼自責。

  是的,我這一生都在利用女人,也包括您。以至於在這樣的時刻,在您即將赴死的前夜,您還能如此容許我。我曾經利用了您的身體,現在又來利用您的死。我真是無恥至極,罪不容恕,但我就是不能罷手。您不懼怕死亡的神態實在是太美了。我還從未見過如此身臨絕境的人,您甚至熱愛死亡。我愛您,把您當作我的女兒。卻想不到,竟是我把您送上了絞架……

  伊無法知道畫家是不是有意帶上了速寫本,如果是,這種人就太殘忍了。他甚至不能讓一個即將赴死的女人安靜地死去,哪怕他不停地道歉,哪怕潸然淚下。

  您不要在心裡責難他。人魚仿佛看穿了伊的心思。他不這樣激動,不迅速捕捉形象,他就不是藝術家了。我很高興。真的。我的舞蹈,和我的死亡,能成為他的靈感。不是什麼人都能有這樣的幸運,而我,卻在他的畫中,留了下來,成為永恆。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能聽到的,惟有畫筆在粗糙的紙上摩擦出飛快的響聲。

  是的枯寂。但,伊最終還是為女孩朗讀了安徒生的《海的女兒》。伊覺得她做著這些的時候就仿佛,牧師在為逝者做著臨終的禱告。人魚便也慢慢地安靜下來,閉上眼睛,甚至能聽到那微微的呼吸聲。她的鼻翼起伏。呼出的氣息吹動著輕飄的髮絲。那景象真的很美,美極了。是的直到那一刻,伊才真正理解了,畫家為什麼要那麼激動。

  那個小美人魚淒切而美麗的故事。是的,愛有多美麗,人魚就有多美麗。而人魚,就是眼前的這個因愛而付出生命的女孩子。伊娓娓道來,流水一般的語調。仿佛在撫摸著,那曾經的創痛。那人魚怎樣愛上了王子,又怎樣地,為了可能會破滅的愛情獻出了美麗的魚尾。她並且預支了,她的性命,哪怕從此消失在大海的蒼茫中。為此她要忍受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鋒上的疼痛,她還要對即將變成泡沫的未來無所畏懼。這樣的選擇顯然是不理智的,為什麼非要以生命為代價,去爭取那段幾乎不可能的愛情,值得嗎?但是愛的天平中沒有理智的砝碼。因為愛的力量太強大了,甚至淩駕於生命之上,於是哪怕隨風而逝……

  女孩說她其實知道人魚的故事。她曾主演過芭蕾舞劇《美人魚》。她是立著足尖體會到美人魚的愛情的,於是第一次見到伊,她就記住了伊的詢問,你的腿?是的,您當時就是那麼說的,你的腿走路的時候是不是很疼。我當時只是笑笑,沒有回答。但是自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我的命運了。我知道那個化作煙雲的故事。而您的預言,仿佛在左右著我日後的每一段路。就那麼走著,順從著,但我卻從來沒有害怕過。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命,不不,我絕沒有指責您的意思,我銘記的,只是您對我的諸般的好。

  當畫家終於完成了他認為必定成為傑作的素描,已經到了必須要離開的時間了。離開時他們滿懷悲愴,甚至流淚。卻唯獨人魚,她笑著並且笑得很燦爛。她說有這樣的人生就足夠了。愛過,被愛過,恨過,也被折磨過。還有過曾經輝煌的舞蹈,有過成為您模特的殊榮。還有,認識了您,人魚把目光轉向伊,有時候您待我就像母親,就足夠了,我此生無憾。

  伊不知道畫家說的那個「她」,是不是就是這個已隨風而逝的女孩子。她真的很美,哪怕在牢獄中,也依舊地,清純如水。男人不會不喜歡這樣的女人。讓伊感動的是那個女孩子死去之後,畫家還能如此滿懷深情地想起她。

  她還那麼年輕,卻離去了。伊於是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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