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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幾乎,是的,作為一個男人,我、我幾乎委身於她。為了金錢和名聲?不,我不需要錢,誰都知道,在美國,我已經為自己掙夠了下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是的我不是為了錢,我只是急於回到那個繪畫的巔峰。在這個快速旋轉的世界上,任何東西都將被迅速遺忘。所以要維持你的名聲,就必得永不休止地製造新聞,甚至不惜出賣靈魂。就像我一個朋友說過的,一個人一旦成為社會活動家,就再也不可能保持起碼的誠實了。

  是的任何東西都將被迅速遺忘,就像後現代藝術那樣。被不停地消解不停地抹殺,而至最終的,化為烏有,而這,恰恰又是我們這些愛慕虛榮的藝術家所不能忍受的。我承認我很醜陋,那種典型的醜陋的中國人。我不能長期忍受默默無聞,哪怕是為了藝術。我不甘寂寞,尤其回國後,就更是希望我的名字能被重新叫響,再度回到當年大紅大紫的風光中。

  總之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名聲實在是太重要了。所以要千方百計弄出一些響動來,為此我不惜急功近利。當今社會,像您這樣默默耕耘、無聲無息的人已經很少了。或者您不理解,或者您這種懷著恬淡之心性的知識分子對此根本不屑一顧。但有時候,無論你畫出怎樣優秀的作品,甚至足以被國家美術館收藏的水準,但是,對不起,沒有人肯接受你,因為你沒名,因為我們不知道你。於是你這個無名之輩無論做出怎樣的努力,都將永無出頭之日。這就是名聲的潛規則。

  這也是我從藝幾十年才悟出的,所謂真理。於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我,就抓住了那個女人,我們的女鄰居。我這個人是不是很卑鄙?

  而她也順勢抓住了我的軟肋。她或者已經趴在她的巢穴中覬覦良久,就單單等候著我們走進您家的那一刻了。我不知道這個顯然富有的但卻毫無知識可言的女人,為什麼就盯上了我?後來我也在為她開脫,或者她僅是出於對藝術乃至藝術家的崇拜吧。我當然不可能知道從那時起,她就已經布下了那張復仇的網。

  和您一樣,那天,我們誰都不可能發現其中的奧秘。就如同我們全都被蒙在鼓裡,唯有商人和他的前妻心如明鏡。於是他們在我們面前盡力表演,而在大家都很陌生的時候,又有誰能參透他們之間的關係呢?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從那一刻起,那個女人,她就開始操控全域了。尤其在我和人魚的身上,她顯然已經發現了某種未來可能建立起來的聯繫。或者按照專業的說法,一種,由她來擺佈的犯罪鏈條上的,某個契機。

  是的,那個女人,她開始接近我。一開始,我只是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崇拜者,或者一個應該和睦相處的鄰居。後來的交往慢慢多起來,慢慢地竟成了那種無話不說的朋友。當我意識到這個女人已經成了和我很近的人,事實上,她已經很深地進入了我的生活,甚至已經無孔不入。當我第一次感覺到這點時,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感,您可想而知。

  除了我妻子,還不曾有誰這麼深入地介入我的生活。她不僅時常來看我畫畫兒,還總是仿佛不經意地帶來一些日用品。當她越來越深地參透了我的內心,便開始循序漸進地,為我的未來描繪出一幅十分誘人的藍圖。而至最終的某一天,被她輕描淡寫地說出來。我想開一家畫廊,以您的名字命名。

  那一刻的驚喜,至今依稀。

  就在海邊。她接著說。在最頂級的海灣酒店中。要很大的面積,要最優雅最高貴也最氣勢恢宏的。您以為是在做夢嗎?還是一個女人的信口開河?而她最斬釘截鐵也最有底氣的幾個字是,我有錢。是的,我有錢。

  但是,我也有錢啊?我怎麼就不能用我自己的錢揚名天下呢?我於是拒絕,毫不留情地。或許是因為不想和那個女人走得太近吧。

  就仿佛當頭一擊,她頓時暗淡下來。甚至眼眶裡淚光閃爍,卻仍舊囁嚅著,您的錢和我的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不都是錢嗎?

  是的,用您的錢和我的錢是不一樣的。對我來說,開畫廊不是為了附庸風雅,而是一種經濟行為。於是她開始變得武斷,變得沒有商量。是的她很快恢復了平時的狀態,甚至更嚴厲,一副女老闆的強勢和計較。

  那一刻,她或者已經覺出了自己不經意的強悍,便立刻收束起來,讓語調回到了平時的謙和。她並且開始調整自己的想法,說,我們這種人也許太實際了。實際的好處在於可以腳踏實地,做成事情;而缺點呢,就是沒有了回旋的餘地。譬如,這個畫廊。您也許就很難接受。

  然後她開始侃侃而談,儘管語調委婉,但轉來轉去,最終還是回到了她的那個初衷。她說,這個畫廊,看似我們要為您投資宣傳,要展出並拍賣您的畫作,但其實我們也會從中獲利的,甚至比您得的還要多。只是,做久了眼下這乏味的營生,見多了那些燦燦的金錢,你會覺得生活中一點意思都沒有。你甚至會聞到自己身上充斥的那銅臭的氣息,於是你不禁會問,睡在金子裡的感覺就一定那麼好嗎?或者,一個人住在一座空曠又孤寂的大房子裡,就一定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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