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一場莫名其妙的爭鬥。圍觀的人因為不敢靠前,所以誰都沒聽到女人對那兩個男人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們只是看到了女人對兩個男人輪番耳語。她甚至拍拍他們的手臂,摟摟他們的肩膀,仿佛很熟稔的樣子,一派息事寧人的景象。而那兩個曾經恨不能殺了對方的男人,竟然也什麼都沒說,甚至連一絲的掙扎也沒有,就乖乖地回了他們各自的房子,把謎團丟給了小區裡的鄰居們。

  如此,鬥毆結束,當事人利劍歸鞘,而曾經圍觀的鄰居們卻依舊興致盎然,久久不願離去。於是他們繼續逗留在剛才的戰場,腳下踩著點點血跡,和被碾壓成綠色草漿的草坪。他們相互交流著剛才的觀感,並抽絲剝繭地揣摩著。事件的起因?鬥士的身份?哭泣女人扮演的角色?保時捷轎車裡沖下來的那位貴婦?人們議論著並且評判著,直到海面上濃濃的黑雲壓過來。轉瞬之間大雨滂沱,人們才不情願地離開了這塊是非之地。

  但無論如何,女鄰居的英雄壯舉還是給小區的鄰居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個女人,挺身而出,圍觀者中的老幼婦孺姑且不論,可那些膀大腰圓的男子漢呢?或許當女人置身于交戰雙方拳腳之間的一刻,那些旁觀者才倏然地有了某種慚愧的感覺,哪怕是些微的。不過,這也只能是這些無所作為的男人們日後的自省了。

  從此,只要他們一想到那個女人的英勇,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懦弱和近乎殘忍的冷漠。為什麼女人做得到的,他們這些頂天立地的男兒卻做不到?久而久之,反而成為了他們心中的一種痛苦的妒忌,他們也就愈加仇視那個女鄰居,進而把她說成是悍婦或者夜叉,以找回他們自身的心理平衡。

  女鄰居對此當然不會在意。她只是對自己如何成功地平息了這場爭戰而心存欣喜。她了然其中的一切,那所有的枝枝蔓蔓。她覺得這場紛爭是毫無意義的。本來一切都有了它的方向,不可更改的,那宿命。而他們所以奮力廝打,事實上也只是為了保衛自己那虛幻的所謂尊嚴罷了。

  那一天,為了討論《八月末》的劇本,伊住在了城裡。已經很晚了,她和導演在究竟誰是殺人犯的問題上依舊爭論不休。導演堅持他的想法,說女人殺人才會更加令人震撼,更加有張力。想想看,一個那麼柔弱的肢體,需要怎樣強大的力量才能做出那種殘忍的舉動?

  但是伊在這個問題上始終猶豫不決。她覺得她在《八月末》中設置的任何女性角色,都不可能具有殺人的潛能。她們沒有那樣的勇氣,更沒有那樣的力量。她們只是逆來順受,即或反抗,也是以一種自我折磨的方式,決不殃及他人。為此,伊思謀良久,卻總是難以痛下決斷。儘管在導演的要求下,她已經按照女人殺人的思路來鋪排情節了,但最後的一刻,她還是彷徨了,想不清楚整個事件發展的最後的方向。

  於是,伊在導演的公寓裡來回踱步,房間裡已經被濃煙污染得天昏地暗。就是這樣,寫作中,總是各種各樣的歧路,各種各樣的,新的可能性。

  是的,人魚不會殺人,只能是傷心而死。那是安徒生200年前就已經為她安排好的結局。她為了愛情而離開大海,為了愛情而經歷身體的痛苦。然而世間的事情並不會依著你的意志轉移。無論你怎樣地努力,哪怕承受你所難以承受的苦難,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但結局呢?王子還是娶了人間的新娘,哪怕那新娘沒有為愛情做出過任何犧牲。但這就是現實,很殘忍的。不是任何的付出都能換來均等的回報。所謂的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那只是報應的輪回,有時候需要非常漫長的時間才能得以實現。愛是不計後果也不計回報的,所以,人魚再也找不回她那條美麗的魚尾了,也不再能回到她海底宮殿的家。

  人魚沒有了愛,也就沒有了可以附麗的男人。但是她從來沒想過要把王子搶回來,更不會告訴王子她將失去生命。是的,她傷害的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就這樣,悄然無息地,紛紛揚揚地,像泡沫一樣地飄散了。就飄散了生命,飄散了愛情,就這樣,成為了安徒生筆下的永恆。

  不過,對人魚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終於可以不再受苦了,也不用再走在刀鋒一樣的陸地上。

  那麼,導演慢慢走近伊,又是誰殺了人魚呢?您想想,沒有人。王子嗎?那個可憐的傢伙甚至連人魚的愛都不知道。所以,殺人的那個人還是人魚,是她殺了她自己。

  那是一種無法控制的態勢,女鄰居說她知道,她當時就在趕回海邊的公路上。她說或者是一種感應,那感應還暗示她,他們大打出手的那個理由,根本就是難以啟齒的。是的,沒有人真的愛人魚。無論她的未婚夫,還是那位畫家。

  女鄰居說那天人魚來找她。她以為女鄰居和畫家很相熟,所以想請她介紹他們認識。她說她也想買幾幅畫家的畫兒,作為他們新房的裝飾。顯然這個舞女到處鑽營,否則她怎麼會知道我從畫家那裡買了畫?

  舞女?伊驚異地張大眼睛。

  噢,我隨便說的。她甚至知道我買畫花了多少錢。太可怕了,就像一個女偵探,永遠在打探別人的隱私。但我還是給畫家打了電話,買畫的事就交由他們自己去交易,我一點也不想參與其中。

  女鄰居幾乎小跑著追到伊身邊,她的高跟鞋裡灌滿了灼熱的沙礫。但是您知道她做了什麼嗎?

  伊頭也不回地向前走,那時候黃昏正被扯向地平線。

  您簡直不能想像她是怎麼說的,她說是您女兒教她的。

  伊停住腳步,扭頭看著女鄰居。而女鄰居卻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但是伊沒有去攙扶那個摔倒在沙灘上的女人。那一刻她真的是氣憤極了,竟然拿她的女兒來搬弄是非。她煩透了這種家長里短,蠅營狗苟,更不想讓自己的女兒牽涉其中。

  女鄰居站起來後繼續剛才的話題,您犯不上和那種賤女人生氣。

  我說過誰是賤女人了麼?伊更加不能理喻女鄰居的火上澆油。

  她說,您女兒就是這樣對她說的,要趁著年輕,以繪畫的方式,為自己留住青春。

  伊繼續匆促的步履。她已經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可是,您女兒是誰呀?她來自海外,國色天香。那是她這種賤女人根本就不能比的。她竟然東施效顰,不是自取其辱麼?而問題是,我們的畫家,竟然也就答應了她的請求。

  當然,她第一次走進畫家的畫室是在談買畫兒的事。但可以想見在畫家面前,她那搔首弄姿的樣子。她一準是扭著身子,嗲聲嗲氣,臉上做出天真的樣子。其實她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買畫,就是想在男人面前脫得精光。

  伊對女鄰居如此下作的描述極為反感。她不相信女鄰居真的看到過畫家為人魚畫像。她的所有的描述都是揣摩和想像。不知道女鄰居對人魚懷著怎樣的深仇大恨,才會以如此污穢的言語來作踐她。

  買畫兒?女鄰居鄙夷的聲調,她哪裡會有那樣的品位?就是商人給她錢,她也決不會去買什麼藝術品,而是,早就跑進美容院或者健身房了。還恬不知恥地說什麼,您想都想不到,真是太讓人噁心了,她竟然說,她就是要做畫家的模特,獻身藝術,她不要錢。

  伊更加驚異地看著眼前的女鄰居。她覺得這個女人已經歇斯底里了。仇恨浸滿了她身體中的每一個毛孔,以至於,她如若不把人魚踩進爛泥裡,是決不會罷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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