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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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女友提醒了那個曾經的電話,伊便立刻意識到了這個清晨她該做什麼。她於是立刻振作起來,跑到樓上臥室換掉了睡袍。在衛生間的鏡前又一次看到了自己。她已經對鏡中的那張臉司空見慣了。暗黃而衰老的並且沒有生氣。只是在沒有表情的時候才看不到臉上的皺紋,但是,誰又可能永遠沒有喜怒哀樂? 伊很快梳洗,讓自己儘快精神起來。她終於想起給左鄰右舍的請柬兩周前就已經發出了,這也是慢慢回憶起來的。伊突然覺得這樣活著,已經完全沒有質量可言了。於是某種悲涼漾起。她甚至不由自主地眼睛發酸。年華老去就那麼可怕嗎?伊又想起,黃昏的時候,她還要在沙灘上燃起篝火,為那些前來聚會的鄰居們。怎樣的熱鬧喧嘩,近乎於奢侈的,而她,本不是追求這種生活的人。交際,是伊此生最不喜歡的一種生存的方式,尤其和那些幾乎陌生的鄰居打交道。 但伊還是挽起袖子站在了廚房中央,女友更是家庭主婦一般地,開始了晚宴的準備。伊在女友身邊轉來轉去,很急切很焦慮卻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做什麼。她只是喋喋不休,地下室有進口的紅酒和香檳。冰箱裡有冰塊兒,有雞蛋。還有土豆、香腸、沙拉醬,對了,還有豌豆洋蔥西芹…… 然後伊突然停頓了下來,看著窗外,說,你看,這片海灘。 女友一邊攪動雞蛋黃,一邊抱怨,搬來這麼遠的地方,就像另一座城市。 這海灘多美。 真不知你是怎麼忍受這片荒涼的。冬天到來的時候,這裡就仿佛死了。那些被凍死的魚被海浪沖上陸地。死魚的白眼。沒有人清理,然後就變成了漫天的腥臭。 你當然不會領略這裡的好。 是啊是啊,我是俗人,女友說,我就是離不開城裡的燈紅酒綠。我寧可窗外是晝夜不停的汽車喇叭聲,閃爍不定的霓虹燈。否則會寂寞死了,嗨,想聽聽我新近認識的老帥哥嗎? 伊說她無所謂,因為女友一生都在豔遇,直至豔遇到舞池中的這個陌生人。 沒看到那種場面我真替你遺憾,其實那完全可以成為你電影中的情節。那一刻全場的人都停了下來,將目光集中在我們身上。他跳得真是好啊。紳士,輕盈,又很鮮明的節奏。他總是一絲不苟,哪怕最細小的動作。你無所謂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懂舞蹈。不懂舞蹈的範式也就罷了,關鍵是,你連舞蹈的精神也不曾體驗。那晚我們是那麼燦爛奪目。好像所有的樂曲和旋轉的燈光都只是為了我們。是的,只有我們,只有,他和我…… 然後你就愛上了他? 你沒有看到過他跳舞時的那種優雅的姿態,你只有看到,才能體會到,我為什麼會被他深深吸引。那些一廂情願的老舞伴從此只能退避三舍,是的,沒有機會了。因為他出現了。 舞場裡也會爭風吃醋? 那些無聊的女人明明已徐娘半老,卻還要在他面前故作天真。 你又何嘗不是半老徐娘?伊看著春風得意的女友。 嗨,嗨,不要這麼一針見血好不好?你就快樂了? 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你看我變得臃腫了嗎?你看我臉上的皮肉下墜了嗎?你看我的乳房耷拉了嗎?你看我的腹部突出了嗎?你看我對音樂的感覺遲鈍了嗎?你看我的舞步,女友說著,接連轉了好幾圈,難道不輕盈嗎? 伊啞口無言,只好將目光重新轉向窗外。看那片黑色礁石。記得那年夏天嗎,我說我來過這裡。很寂靜的海灘,也很荒涼。 對話仿佛突然改變了基調。在《芳名卡門》中,戈達爾的毫無意義的海灘成為了整部電影中最詩意的部分。沒有故事,也無須人物的承載。海灘就是海灘,或者,他僅僅是為了能聽到貝多芬的絃樂四重奏。 當然記得你的海灘。那時候大海藍得像寶石。一個曾經依稀認得的男孩。不過這個男孩,他騙了你。你們沒有發生過性關係。只是擁抱和接吻。戀情中止於秋季。短暫的八月的海灘。你卻為此而記掛一生。你看,我什麼都沒有忘記吧,凡是你說過的故事。而你卻從來不屑於我的任何豔史,包括我的婚姻,不平等吧? 那時候聽鄧麗君。高高的樹上結檳榔。 還有,路旁的野花你不要采。 那個女人很神秘。早出晚歸,很難看到她的身影。但是她答應了一定會來。那個女鄰居。她說,當然,鄰里之間應該走動。遠親不如近鄰。相互認識也許並不是為了建立友誼,只是,在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 伊有點驚異地看著正走向紅色保時捷的女鄰居。她覺得那女人無疑說出了鄰里關係的要義。那麼直接的,甚至有點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的轉彎抹角。但其實那也是伊的意思。她所以要舉行這場家庭聚會,也就是為了大家能彼此認識,從此出出進進、打頭碰臉的時候不再陌生。 女鄰居似乎並不在意伊會請誰。伊說,不過是左鄰右舍,房前屋後。而伊的屋後是大海,那麼就只有三個鄰居了。伊覺得,能和這三座房子的主人建立聯繫,對她來說就足夠了。 伊所以動了家宴的念頭,其實是來自她客居美國時的啟迪。那幾個月中,大凡週末參加的聚會,大都來自于周邊的鄰居。於是伊發現在美國的社區中,已經基本上形成了某種專業性的居住結構。譬如彙集著金融業人士的區域,房舍大多昂貴而豪華。而生活著藝術家的街區,房子儘管小了許多,卻處處體現出藝術家的想像力。這種專業性很強的比鄰而居,鄰居間除了日常的交往,有時候還能在聚會中進行專業的探討。這種交往的頻繁,有時候甚至超越了親戚間的來往。日久,他們便從鄰居成為了朋友,甚而成為合作夥伴。伊就曾見到過簽署合作意向書的雙方,事實上他們各自的家只隔著一片樹林。伊也曾在博物館館長的家庭聚會上,見證了那位畫家鄰居怎樣在博物館的一樓大廳,佔據了整整一個月的展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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