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玫 > 八月末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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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便是在棧道上認識左鄰右舍的。左鄰居住在一座很大的房子裡。三層樓加上頂層的閣樓。看到那房子,會很自然地聯想到狄更斯的小說,或者勃朗特姐妹的《簡愛》或《呼嘯山莊》。那座英國的有著無數房間的羅切斯特莊園。在那裡可以接納無數上流社會的公孫王爵,也可以讓低微而自尊的簡愛俘獲羅切斯特的愛情。今天在伊所生活的年代,羅切斯特莊園已經變成了現實。伊沒有走進過左鄰的房子,卻知道那是小區中最大的房子。伊猜想那個房子裡至少有10個臥室,但經常出入其中的似乎只有一個男人。 那天他們剛好同時從各自的房子裡走出來,走在棧道上。他們相互看到,彼此友善地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相互認識了。那天跟在男人身後的,就是這個裹著猩紅色浴衣的妖嬈的女人。伊看到了猩紅下面的那兩條細長的腿。伊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安徒生的美人魚。是的,伊立刻想到了丹麥的那個很醜也很晦暗的童話作家。安徒生。尖尖的鼻子,尖到彎曲,像鷹一樣的。伊覺得總是這樣聯想這樣觸類旁通,其實並不是好習慣。而喜歡掉書袋的毛病,是伊最最不能忍受的。但是書讀得多了,有時候就會成為不讓人喜歡的人,甚至讓人討厭的人。但是這個猩紅下的細長的美腿,就是讓人聯想到了安徒生的美人魚。伊不知這雙人的腿回到魚的尾巴後會是怎樣的景象。伊所以這樣想,伊後來回憶,就是因為那雙腿走在陸地上的樣子顯得很艱難。仿佛針紮一般的,或者行走在刀鋒上。 是的,這樣,就算是認識了左鄰。那個臉上線條已變得很混沌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他開一輛很筋道的銀灰色寶馬車。那冷冰冰的財富。伊一看就知道她和這類鄰居不搭界,自然也就沒有了交往的願望。 這或者就是伊對「海岸家園」唯一不滿的地方。她一直希望自己能住在一個有著共同的人文需求的社區中,哪怕經商者,但只要他也崇尚文化。事實上伊一直感慨於在新一輪的居住佈局中,依舊不能實現某種階層的抑或職業的人以群分。在新的分配原則的背後,是金錢在劃分窮人或富人居住的區域,而不是依照精神的品格、文化的修養。於是這裡沒有巴黎的「左岸」,紐約的SOHO,那些由知識界和藝術界組成的狂飆地帶,更不會有「花神」或者「雙偶」那樣專門為紀德、薩特、畢加索以及伊夫·聖洛朗,以及戈達爾開設的咖啡館了。 於是住在這海景的房子,伊卻有了種荒漠一般的感覺。儘管這裡有夢寐以求的大海和沙灘,但,鄰居良莠不齊還是讓她覺出了些微的不快,甚至,孤獨。 伊右舍的房子和伊的一般大。房子裡住著一位有點落寞的中年女性。這女人深居簡出,似乎對窗外的大海毫無興致。伊從來沒看到過女鄰居在棧道上散步,她甚至就沒有從房後的那扇門走出來過。她總是中規中矩地從正門出入。穿中性色彩的職業裝,很暗淡的,卻開著一輛紅色的保時捷,和她自己形成鮮明的反差。她好像在獨立打理著一個自己的公司。她從不和周圍的鄰居打招呼。她的花園很繁茂也很精緻,從春天開始就有鮮花開放。後來知道為她設計花園的,是真正大學畢業的園藝師。然後由當地的農民具體實施,用種莊稼的方式侍弄她的花。 然而蕭條。不是因為寒冬。再沒有人按時付給花匠工資了。於是花園枯萎,雜草叢生,蕭蕭落木。那是自然法則,不關乎花匠的工資。就像被遺棄的荒園。幸好有山石間迎風而立的松林。一片不屈的老綠。落滿林間的松果,也慢慢變成蒼勁的黝黑。 伊形單影隻。在無由的歎息中。黃昏時她裹上藍色的圍巾,走在金黃的沙灘上。她喜歡藍色。覺得那是黃昏的色彩。她體味著。那蕭索。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都走了。偌大的小區就仿佛只剩下了她一家。她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裡。像這樣,一個人。滿目的淒涼和衰敗。伊慨歎,一個家庭王朝的敗落竟然連兩代人都不用。就這樣,一個人的人生。一個人的今世前生。 後來伊偶爾看到花匠,站在女鄰居曾經燦爛的花園中。那是小區裡最美的花園。前提當然是優厚的酬勞。但花匠說那是因為女主人的品位。她喜歡窗前總有鮮花綻放。她說花若永遠開著,你的生命就不會遺失。但在伊看來,女鄰居似乎並不真的懂得欣賞,她的花總是太名貴也太俗豔。現在好了,無論怎樣的品位怎樣的俗豔,都跟女鄰居沒關係了。於是花匠也只能是百感交集,站在一天天衰敗的荒園中。即或不再能拿到工資,但在最初的日子裡,花匠依舊身不由己地前來擺弄。那或者已經是他個人對那些花卉植物的依戀了,畢竟已經人去樓空,那是誰也不願意看到的。這一片無盡的枯枝敗葉。這一片蕭索的雲散風流。 海浪因寒冷而變得濃郁。拍打在礁石上的聲音也變得凝重。伊偶爾從廚房的窗子裡望出去,竟然會看到礁石上閃爍的點點斑光。伊不知那是海水的冰淩,還是殘留在礁石上的鹽的結晶。 伊懷念這片大海曾經的澄澈。那時候海的藍就像是晶瑩剔透的寶石。那時的愛情也是碧藍的,哪怕,碧藍中遍佈著謊言和騙局。然而她卻毫無戒備地陷了進去。而女人的錯誤似乎就是從愛情中開始的。那是伊畢生難忘的一個美麗的圈套。伊就是不顧一切地陷落了下去。當得知事實的真相,伊仍舊深陷其中,不願自拔。於是八月初開始的戀情得以綿延到深秋。就是伊身處的這個蒼茫的季節。在金色的茅草中。荒原。樹下。伊唯一沒有做到的,就是委身於他。只是將無限的情感投入了進去。投入進去的那種比委身還要痛苦的折磨。 折磨中被摧毀的是童話一般的愛情。漁夫的老婆怎麼會成為海上的女霸王?王子的吻又怎麼可能喚醒公主的長眠?人魚最終會化作泡沫,隨風飄散。而莎樂美也只能以割下約翰的頭顱,為母親復仇…… 那時候這片海域沒有優雅的房舍。但礁石卻是一樣的,年年月月,還有,夜晚被燈塔帶回家的漁船。伊的美麗人生就此開始。從沒有後悔過她所經歷的種種戀情。或者她搬來這裡就是為了那迷蒙的往昔。不,她只是想找回年輕時那片湛藍的海。 二、遠離荒漠一般的繁華 伊打開門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這張臉她已經看了幾十年。在陽光下,多高級的化妝品也掩飾不住滿臉細碎的皺紋。被吹亂的稀疏的頭髮。很熱的海上的風,夾帶著鹹腥的氣味。女友總是喜歡把眼圈塗得很黑,睫毛刷得很翹。總之很誇張的妝容,她的觀點是,之於咱們這把年紀的女人,這是必需的。 伊對女友的突然造訪毫無準備。在這個清晨,從市區到郊區,要乘那麼久的車。伊於是恐慌,以為必定是出了什麼事。女友卻反問,不是你打來電話,要我來幫你嗎?不是今天嗎?我記錯了? 伊的沮喪無以復加。捂著腦門在客廳裡來回走著。說,怎麼近的事情總是忘記,或者咱們真的老了?女友些微地得意,說她可沒有這麼健忘。接到電話後,她當即就把這個伊需要的週末記在了小黑板上。 是啊,這個週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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