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償還


  一

  秋和簡應當算作是青梅竹馬。因為秋認識簡的時候是小學一年級,那時候簡還只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命運無情地讓秋和簡做了好幾年同桌。他們在同桌期間,也曾像班上其他男女生同桌那樣爭吵過。但吵得沒有別人那麼凶,那麼驚心動魄聲嘶力竭。後來他們乾脆不吵了,和睦相處,於是,他們便成為了班裡同學嘲弄的對象,大家起哄說秋和簡在談戀愛。

  其實那時候秋和簡並不懂什麼是談戀愛。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開始了文化大革命。

  學校停課,大家四處逃散,天各一方,誰也不知誰的下落。同桌的你我分手時滿不在乎,誰也沒想到這一別竟會是幾十年。大家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八年以後的事情了。大家蹣跚著步履,執手相看淚眼,看兩鬢斑斑的白髮,禁不住誰的心裡都發酸。真是彈指一揮間。

  這樣的一次小學同學的聚會就是由簡親自張羅的。簡從小腿就有殘疾,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很令人同情,但也常成為別人的笑柄。而隨著歲月流逝,簡的跛就越發地嚴重起來,她每走一步都會令人心疼地晃動一下沉重的已是婦人的身體,但是她卻執著地非要把班上那些兩小無猜的孩子們都找到。但在那一次成功的聚會上,卻沒有秋。其實簡曾經無數次踮著傷痛的腳去叩響秋家的門,最後經過輾轉探聽才知道秋到邊疆采風去了。那時候,秋早已是個小有名氣但也難免有些潦倒的畫家了。在聚會上,簡十分認真嚴肅但可能又不無誇張地敘述了她找尋秋的經過。簡的過分嚴肅認真引來的是舊日同窗們善意的哄堂大笑。他們笑簡對秋的一如既往,一往情深。在笑聲中,誰都覺得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爛漫的童年。

  聚聚散散。在那次令人難忘的聚會之後,大家就又都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生活中。唯有簡,依然沉浸在聚會的餘音繚繞之中不能自拔。

  簡從此不辭辛苦,因為沒有見到秋,所以她肯定是要找到秋的,要把聚會的事情告訴秋。可能是那善意的哄堂大笑勾起了簡童年的回憶。她想起了兒時同伴們對她和秋的譏諷,她進而又回憶起她和秋同桌時那些至今想來尚若有若無的諸多情景。

  但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簡的婚姻失敗了。那是一段令人感傷的情感的哀史。簡實在不漂亮,又是殘疾人。竟有人會娶簡。這使很多人覺得驚訝,包括簡的家人。簡直是奇跡。但簡確實做了妻子,後來又做了母親。簡有一個兒子。很快,簡又成為了一個帶著兒子的單身母親。

  由此,簡可能特別容易感到孤獨,特別容易陷入對往事的美好回憶中。

  誰也不知道簡是在什麼時候找到秋的。總之後來的有一天,秋終於風塵僕僕地從邊疆回來。秋變得很蒼老又很消瘦,一副倍受折磨的樣子。秋登上自己房子的樓梯,他想不到在他房門前的樓梯上竟坐著一個女人。

  他很驚異他不解地望著那昏暗中的近乎醜陋的女人。他看見那女人正咧著嘴對著他微笑。那種讓人厭惡的蒼老的嫵媚將那女人臉上的肌肉扭曲得亂七八糟。簡直摻不忍睹。沒有辦法。這是直覺。秋是畫家。畫家的秋當然很挑剔。

  是秋吧?一看就知道是你,你一點也沒變,還是原先的樣子。那女人抓著樓梯的扶手很費力地站起來。

  你是誰?秋問著。他覺得手裡的行李很沉。

  你不認識我啦?

  秋說,不認識。

  猜猜看。

  秋本想說,你他媽的廢什麼話!但是秋沒有罵,因為他想這對於一個陌生的女人來說實在是不夠禮貌。於是秋耐住性子。他覺得這個擋道兒的又煞有介事的女人實在很討厭。

  真猜不出來?

  秋搖頭。

  再想想看,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在女人的引導下,秋開始努力調動二十多年前的記憶。但顯然這也無濟於事,秋無論如何想不起他曾認識過眼前的這個女人。最後秋說,我實在想不起來。告訴我吧,你是誰?

  我是簡呀!

  簡?哪個簡?

  簡都忘了?上小學時我們一直坐同桌的,想起來了吧。那時候同學們還常開咱倆的玩笑呢,記起來了嗎?

  哦,秋恍然大悟。秋說,我想起來了,是你呀,簡,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

  整整二十八年了。想不到吧。我來找過你很多次。來,讓我來幫你拿行李。簡走過去,一把就搶過了秋背著的那個很沉的畫箱。

  秋打開房門,讓簡進來。簡一跛一跛的樣子,像電擊一般,立刻使秋回到了那個對秋來說既古老又美好的時代。秋於是很感慨。秋當時的心情也是很落寞的。他之所以長久地。日復一日地在邊疆采風寫生,其實就是為了逃避他自己的這套大房子,逃避他早已失落的愛情。

  愛情對秋很不公平。他最最愛戀的一個女模特。也是他的女朋友,很多年一直與他生活在一起,就住在此刻他和簡走進的這佈滿了灰塵的大房子裡。可是,可是這個漂亮的女人,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晚上,突然對秋宣佈說,她不愛秋了,她已經決定了要嫁給那位常來買秋的畫兒的美國商人。她這就要搬到那個美國人的飯店裡去住。

  秋很憤怒。他臭揍了一頓這個他一生唯一愛過的。年輕而且漂亮的。見異思遷無恥至極的女人。他曾從這個女人裸露的身體上獲得過無數的靈感和滿足。可以說他的一切,他的生命和他的藝術都是和這個女人連在一起的。

  漂亮女人搬走了。她沒要秋的任何的一幅畫兒,也沒要秋的任何的一分錢,她只是拿走了幾件她比較喜歡的衣服,就離開了秋尋她自己的追求去了。

  從此秋背上畫箱,終日在邊疆的山野間漂泊。

  秋很怕回他自己的這個家。怕看見那女人留下的東西,怕睡在他們過去做愛的床上。怕聞到這女人遺下的那絲絲縷縷的香氣。但沒想到,竟有簡突然出現在他的房門口,竟有簡和他一道開啟過盛滿了悲慘記憶的房門,竟有簡在他身邊幫助他,竟有簡一直在他的耳邊嘮嘮叨叨不停,攪亂他憂傷的思緒。秋很感謝簡。

  他請簡坐下。坐在他佈滿灰塵的沙發上。簡聽從秋的指令。她坐下。她剛剛坐下就被沙發上爆起的數月塵埃嗆得咳嗽起來。簡站起來,她說,秋你家怎麼這麼髒呀?是因為你是畫家嗎?

  簡站著。因為簡的兩條腿長短不齊,所以簡站著的身體也是歪斜的。

  那時候,秋正對著窗上射進的太陽坐在簡的對面。他看見陷在斜陽裡的簡。他覺得簡簡直就是一幅畫兒。他立刻衝動起來。是那種藝術撞擊著心靈和智慧的一種衝動。他說,簡,你別動。求你。就幾分鐘。你就站在那兒。別動。你不用那麼緊張。放鬆些。你可以和我講話……秋立即打開畫箱拿出了他的筆和紙。秋集中精力很快把簡在光中的草圖勾畫了出來。他十分投入。仿佛身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一邊畫一邊覺得正有一種新的生命在開始。他甚至覺得從未這般衝動過。這情景使他無比亢奮。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了。秋已經早已厭倦了去畫那些漂亮的女人。那些模特。她們一點特點也沒有。沒有靈性也沒有力度。甜膩膩的。讓人倒胃口。而此刻站在那裡的簡顯然和那些美妞們不一樣。簡醜。但簡卻會使藝術突然間別開生面。

  簡就那樣歪歪斜斜地站著。光從她的身後照射過來。簡的臉模糊不清。這樣,直到秋完成那草圖。

  不知道為什麼秋在畫著簡的時候有一種射精的感覺。

  簡在這期間,曾戰戰兢兢地問了秋一個問題,她說,秋,你妻子呢?

  秋停下來。他認真想了一下對簡說,不,我沒有妻子。事實上我從沒結過婚。當然,我曾經有過女朋友。秋之所以能如此坦誠地以實相告,那是因為他認為簡是個樸實的女人,而且簡連接著他舊日美好的無邪的生活。他信任簡。他不必對簡這種女人撒謊。簡不是他生活中的那些狡猾、偽善而又聰明、漂亮的女人。

  簡說,是嗎?所以你看你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團糟。有點像我。

  你怎麼啦?

  簡說,我被人拋棄了。獨自帶著一個兒子。在民政局的一家殘疾人福利工廠當工人。

  秋停下手中的筆。他望著簡。他頓時覺得簡這個女人實在值得同情。他脫口而出。他說簡,今後我會幫助你。

  然後,畫完了。

  簡說,今晚我兒子在我母親家。來,讓我幫你收拾收拾這個又髒又亂的家。簡說罷就卷起袖筒幹了起來。

  秋有點手足無措。他站在那裡。他說,不,不用,簡,你走吧,讓我自己來。

  秋你還客氣什麼呢?你一路上累了,歇著吧,你告訴我該怎麼幹就行了。

  於是,秋和簡一道幹了起來。那熱火朝天的情景有點像小時候他們一道值日做衛生。他們用水洗刷木桌木椅和木櫃,他們掃房掃地。很快,秋的房子變得乾淨清爽。打掃時,簡不時地發現女人的長筒絲襪或是女人的短褲。胸罩和睡衣一類的東西。她總是把它們交給秋,而秋又總是毫不猶豫地讓簡把它們塞進垃圾箱。秋與往事訣別的英雄氣概驚天動地,令在一旁看著的簡很是心驚肉跳。

  然後一切就緒。

  秋看著二十多年未曾見過的簡在他的房間裡跛來跛去為他幹活兒的樣子,覺得心裡很過意不去。他說,這樣吧,簡,今晚我請你吃飯。

  不。秋,還是別了吧。你家裡有什麼,我可以幫助你做一頓飯。我今晚確實可以稍晚些回家。

  走吧。簡。給我個機會,讓我謝謝你。

  結果簡在秋的裹攜下,只好一瘸一拐地和秋去了一家很豪華的餐廳。那家餐廳的環境十分幽雅。光線很暗。價格自然也很昂貴。秋過去常和他的女模特來這裡。但這一次秋帶簡來,決不是為了找情調。他只是想用昂貴的價格來償還簡的勞動。

  他們在幽暗的燈光下對坐著。

  小小的方桌上小小的花瓶裡插著一枝小小的紫色的玫瑰花。

  簡不習慣這樣的環境。她顯得有點緊張有點局促。她始終不知道她的兩隻手該往哪兒放,她覺得那兩隻粗糙的大手似乎放在哪兒都不合適。

  秋說,你不必緊張。秋問簡,你喜歡吃什麼。

  隨便。簡說,隨便什麼。

  秋想努力使簡放鬆下來。他和簡聊天兒。讓簡給他講那次聚會時的情景。他問簡那些小學同學的情況。他回憶兒時的那許多至今記憶猶新的男生的惡作劇……但整整的一頓飯,簡還是在極度惶恐的情緒下度過的。簡和秋分別的時候對秋說,其實我們都和小時候不一樣了。秋說,有什麼不一樣的?簡說,我總是覺得很陌生。秋說,我覺得咱們應當是永遠的好同學好朋友。簡,我再對你鄭重他說一遍,你今後無論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都請一定來找我。咱們之間你不必客氣。這世間沒有什麼比童年時的友誼更值得珍視的了。

  然後簡走了。一跛一跛地消失在了暗夜中。

  簡實在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她很快就回到了社會所給予她的規定情景中。那許多如常的日子,她要帶兒子。要在福利工廠上班。這樣周而復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當簡終於見到了秋,並認定了她同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後,簡也就再沒有去找秋。有很久,他們幾乎失去了聯繫。

  二

  那是差不多一年之後,簡又來找秋。據簡說,她實在是出於不得已,這一次,她是來請求秋的幫助的。

  簡的福利工廠為表彰簡辛辛苦苦幾十年的勞作,終於決定獎勵簡一套新房子。這是簡夢寐以求的,在此之前,簡一直是同哥哥嫂子往在一起。很多年來,那窘境可想而知。離婚的簡不得不承受著嫂子的冷臉和白眼,而簡的兒子在這樣的環境中自然也是倍受欺淩和壓抑的。所以,簡想要那套新房子。那套房子名為獎勵,卻要簡一定得交出三萬元人民幣才可換得房門的鑰匙。簡哪兒來的三萬塊?這對於簡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於是簡哭了。哭過之後便是一瘸一拐地硬拉下臉皮到親戚朋友家四處去借。當然一開始簡就想到了秋。她始終銘記著,秋說過,他會幫助簡,簡一直為秋的這句話而感動。但是簡沒有敲秋的門。她不想向秋張嘴,她覺得秋是個太完美又太高高在上的人,而借錢的事很庸俗,簡是在奮力借了一圈只籌到了一萬六千八百元,而交款的日期又僅僅只剩下兩天的山窮水盡的情況下,才萬般無奈,不得已地敲響了秋的門的。

  秋打開門。他看到了簡。因為是簡,他請簡進來。

  秋的房間裡光線很暗。大白天秋卻把所有的窗簾全都拉嚴,不讓陽光照進來。簡看見一個美麗無比的女人已裹在一個大被單裡,坐在一個鋪著紅色絨布的檯子上。簡很惶惑,她想她來得一定不是時候,她甚至想走。

  秋坐在畫架前。秋說,你不必緊張,我正在畫畫兒。簡,你坐下。我們有好久沒見了。說吧,找我來有什麼事?

  秋一副居高臨下漫不經心的樣子。

  簡的臉憋得通紅。她還沒有啟齒,眼淚便從她的眼睛裡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

  簡,你別哭。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啦?秋仿佛一下子從神殿裡摔了下來。他扶簡坐下,又趕緊為簡沏茶,給簡拿來乾淨的毛巾擦簡的滿臉淚水。

  這時候,那個裹著被單的美麗的女人走過來。她不管簡,她只問秋,還畫不畫?

  秋立刻說,不,今天不畫了,你穿上衣服吧。

  那女人接著問,那還去不去買衣服?你答應過的。

  秋突然對著那個女人大聲地吼了起來,不去了!你聽見沒有,不去了!

  你凶什麼?就為了這個瘸子?女人也瞪大了眼睛。

  秋走過去,一巴掌把那個女人扇倒在地上。那女人高聲哭叫著。她爬起來,驟然間甩掉被單,就那樣赤身裸體地站在了秋和簡的中間。她把她的屁股對著簡的臉。她慢慢平靜下來,然後她向秋伸出了手,她說,錢呢?

  什麼錢?

  給你做模特的錢,還有,陪你睡覺的。

  秋氣得周身顫抖。他轉身從抽屜裡掏出了整整一疊一百元一張的鈔票,他問那女人,你就值這個價嗎?然後把錢摔給了那個女人。

  女人冷笑著撿起錢。她說其實你根本就不必這樣羞辱我,你自己還不夠無恥嗎?

  女人開始穿衣服。她慢慢地穿。很窄小的三角短褲、胸罩、長筒絲襪。她一邊穿一邊故意在簡的面前搔首弄姿,她甚至問簡,是不是覺得很刺激?

  簡為她在秋的家裡看到的這一幕嚇壞了。她一生還從未見到過這樣的場面。就是過去沒離婚的時候,她也從未在丈夫的面前這樣脫得精光。簡不想看了。她站起來想走,卻被秋的一隻大手按下了。

  女人穿好衣服。然後她故意走到簡的面前認真地端詳著簡。她看了很久。看得簡更是不知所措。然後那女人笑了。她說,別演戲了,也不必裝出純情少女的樣子來。我認出你了。原來你就是那個斜女人呀。乾癟的胸膛,兩條腿長短不齊。咳,秋我忘記了,羅丹的那個有名的雕塑叫什麼來著?我怎麼一下子記不起來了呢?女人把目光轉向了秋。哦,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叫做《歐米哀爾》什麼的,秋總是提到這個雕像,說那乾癟的胸膛。做了一輩子妓女的老女人是如何如何地令他感動,總之是很性感的,對嗎?秋。然後,女人又轉向了簡。她拉起了簡的手,並假惺惺地問簡,受了什麼委屈了這樣哭哭啼啼的,讓秋心裡難過。你看,他就為了你而打了我,還給我錢把我當成了街頭的婊子。不要再哭了,來,讓我帶你去看看秋的《歐米哀爾》吧,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

  女人帶著簡走到另一個房間裡。那房子裡擺滿了一幅一幅的油畫兒。女人把簡領到一幅很大的畫兒前,她問簡,看到了嗎?這是你吧,是他畫的。你看他把你畫成了什麼?像不像那個飽經世事滄桑的老妓女?是純粹來自底層的。秋需要你這樣的模特,因為他正在學羅丹。

  簡終於看清了那幅畫兒。那長短不齊的雙腿確實是她的。光從她赤裸的身後照過來。那裡一扇美麗的蒙著白色紗簾的窗。她站在最前面。周身一絲不掛。她的臉在陰影裡很模糊。但她的乳房確如那女人說的赤裸裸地垂在胸前,她的肚子也鼓脹脹地吊在那裡,還有,那沒有遮掩的下體……

  是她,是她自己。

  簡害怕極了。無地自容。她當時的感覺就像是被人當眾扒光了一般。就像是赤身裸體、又老又醜地站在鏡子前一般。

  不!那不是我!簡轉身向外跑。但是她被站在門口的秋緊緊地抱住了。簡哭著。女人在簡的哭聲中揚長而去。

  簡在秋的懷中哭著。她覺得她還是被羞辱了。她有了一種雪上加霜的感覺。她奮力掙脫著秋的摟抱,她想她就是帶著兒子住在大街上,也是不應來求秋這種人面獸心的東西的。

  秋竭力勸慰著簡。他不停他說不停地解釋他費盡口舌。對於簡這種做女工的女人,秋好不容易才終於使簡相信:他絕不是想羞辱她。那幅畫什麼意思也沒有。那只是藝術。她希望今後簡能理解他的藝術。

  簡似懂非懂。但簡能感覺到因為這幅畫兒秋對簡滿懷了歉意。於是簡便乘著秋的這歉意,壯著膽子向秋提出了借錢買房的事情。簡訴說了來龍去脈。她不知秋最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她說過之後就又重新變得緊張起來。她很怕。她怕秋會看不起她會更加厭煩她。簡反復說,我會儘快還的。簡還反復說,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去找其他的朋友。

  其實簡早就沒有可以借錢的朋友了。其實秋已經是簡借款名單上的最後一個人了。如果秋不能幫助她,簡就只能放棄她的新房子了。

  簡很緊張。她看見秋一聲不響地走進了他的臥室。秋很久沒出來。簡獨自坐在外邊很孤單。她突然覺得難過。覺得很沒有臉面。她覺得是她褻瀆了她和秋之間兒時的友誼。她想走。想在秋出來之前離開秋的房間。

  這時候簡已經拉開了秋的房門。

  簡你要去哪兒?

  不,不。我要走了。不想給你添麻煩了。我還可以去找我媽媽、我哥哥、我前夫、我……

  秋走過去關上了門。他把一個厚厚的紙袋交給了簡。

  他說,給你。這是五萬塊。我剛剛賣了一幅畫兒。拿去吧。你買了房子後還可以用兩萬塊簡單裝修一下房子。

  簡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她嚇得後退。她說不,怎麼能借這麼多呢?我不用。真的,我只借一萬三千二百塊錢就夠了,真的秋,你自己還要用……

  拿著吧,簡,你會用得上的。我有錢。

  秋把紙袋硬塞在了簡的手中。

  不,秋,我真的用不了這麼多。我根本不用裝修什麼房子,我有個地方住就行了,真的。

  他們推來推去。最後,還是簡說服了秋,她只從紙袋裡拿走了兩萬塊。她說,這就足夠了。我就能夠有我自己的房子了。她說,秋,我真不知該怎麼謝謝你,你幫了我的大忙,救了我的急。

  簡說著眼圈又紅了起來。

  秋很自然地摟了摟簡的肩膀。

  秋說,謝什麼。我還要謝謝你呢。你給了我新的藝術感覺。這很重要。你懂嗎?簡,這對我真的很重要,這才值得感謝。

  簡點頭。但其實她根本就聽不懂秋在說著什麼。藝術太深奧了,而且離她遙遠。簡只是覺得秋的慷慨令她的心中充滿感激之情。簡不停他說,太謝謝你了,真的太謝謝你了。我一定會儘快還你的。

  秋說,不用還了,算我贊助你的。

  那怎麼行呢?我會儘快還的。

  簡走了。在樓梯上一搖一晃地很費力的樣子。秋看著。覺得心裡頭一陣陣發酸。他想,簡這個女人實在是很可憐。那一刻他真是動了惻隱之心。他想,無論是簡對他提出什麼要求,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三

  然而又過去了很久。足足有半年的時間,秋和簡沒有任何聯繫。秋在某個極端偶然的情況下,會想到簡,那是因為簡給予了他藝術的新生。他覺得簡那種樸素的又有著殘疾的女人進入藝術之後,所產生的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是他沒有主動去找過簡。那是因為他很怕他去找簡,會被簡誤認為他是去要錢的。他想簡是那種很容易受到傷害的女人,她受到的傷害一定已經夠多了。

  秋依然過著畫家的很浪漫的藝術生活。他身邊常常有不斷更換的女人們。秋的藝術因為有了簡那一幅肖像後,稍稍有了些改變,也稍稍有了些力度。秋已經把他的筆,伸向了平民的階層。他的這些畫兒也開始重新受到畫壇的重視。

  然後在一個清晨,在一個秋根本想不到的時刻,簡又來了。那時候秋只穿著睡衣。

  簡第三次敲響了秋的房門。秋打開門。看見是簡。簡穿著很新的毛衣,紮著很鮮豔的毛圍巾。簡的身上似乎還有種劣質的淡淡的幽香。

  簡微笑著走進來。她走進來便說,秋,我是來還你錢的。先還給你一萬塊。我怕你會用,那一半我也會儘快還你的。

  秋很驚訝。他問簡,你哪兒來的錢?

  簡說,分我的房子在一樓。臨街。朋友們勸我該好好利用。後來我註冊了一家小商店。我還了貸款。用買房剩下的錢裝修了商店。什麼時候來看看。我的商店享受所有對殘疾人的優惠政策。秋,還得謝謝你。我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和你的幫助分不開的。

  簡很興奮的樣子。她的眼睛裡甚至放著光。

  秋覺得簡看上去很迷人。她的新毛衣和那條顏色很鮮豔的圍巾以及簡的那特有的神情是驟然間撞在秋的大腦中的那根藝術的弦上的。秋有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急不可待地問簡,簡你今天有什麼事嗎?我想請你多留一會兒。我想為你畫一幅像,行嗎?

  簡的臉騰地紅了起來。她立刻如坐針氈。簡大概是又想到了那幅裸體的畫像。她下意識地把身上的衣服拽緊,她說,不,秋還是別畫了吧。上一次……

  不,不是上次的那一種。肯定不是。你就這樣坐著。不要動,畫完之後我會給你看的。噢還有這錢,我不是說過了嗎,這錢我不要了,繼續贊助你做買賣。

  那怎麼行呢?

  當然行。

  結果用了整整一天。八個小時,秋為簡畫了一幅十分亮麗的肖像。這一次簡的臉對著陽光。簡的質樸,簡的善良盡在其中。

  秋說,真怪,有了錢人竟也變得漂亮了。簡說,她的商店自開業就沒有關過門。這是第一次,她只好停業一天了。

  秋直到畫好了這幅畫,才開始換掉睡衣。在幽暗的黃昏的光線裡,秋身上的肌肉閃著動人的光澤,簡突然覺得她的心被誰揪緊了,縮成了一團。

  簡站起來就走。她說她必須去接她兒子。

  秋的這幅畫兒竟在一次美展中獲得了大獎。當然這些和簡都沒有什麼關係了。簡不懂這些。她只是在苦心經營著她的小小的商店。她沒有要秋的錢。而且,她正在努力籌集著還秋的另一萬元。

  四

  秋和簡第四次見面是在又一個半年之後。這一次不是簡去找秋,而是秋去找簡,是秋叩響了簡的門。秋去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卑鄙,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卑鄙的男人。他來找簡是因簡是個最最老實的傻女人。他覺得他並沒有想污辱或是欺騙簡,他只是想請簡幫助他。

  簡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怎麼能夠幫助秋呢?

  秋坐在簡的對面。他坐了很久,他對著簡微笑。他看上去很坦然,但事實上他內心很緊張,他覺得他要對簡說的那事簡直卑鄙得令他難於啟齒。他很緊張,也很焦慮,但不知簡會不會答應他。他想他當時的心情可能就像簡當初來找他借錢時一樣。

  簡依然很樸實。她帶秋參觀她的商店。她說,她本想這幾天就去秋那裡,她已經籌齊了還秋的那一萬塊錢。

  簡和她的兒子住在那套房子中那個很窄小的廚房裡。看得出他們的生活很簡樸。

  是的,是這樣,秋說,簡我這一次是來求你幫忙的。

  求我?我能幫助你什麼?

  你能幫助我,只有你能幫助我。

  那你就說吧,只要我能幫得上你。

  簡,是這樣,我最近剛剛收到一份美國的邀請。邀請我到那裡做半年的訪問學者。

  你要去美國啦,簡很高興的樣子,祝賀你,簡這樣說著。她的眼睛裡卻遊過了一絲依戀。

  只是,秋繼續說,只是我的各項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只是,美國使館的簽證要憑運氣,而通常像我這樣的人是有移民傾向的。秋的手,心開始出汗。

  什麼是移民傾向?

  我是個單身漢。秋的汗又從腦門上冒了出來。

  單身漢怎麼啦?秋你怎麼啦?沒什麼不舒服吧。你要是熱,我就把窗子打開。

  簡,我就對你直說了吧。單身漢美國人就會認為你從此會留在美國生活。這樣,他們就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去。一旦拒簽,我這些日子的努力就全完了。可我想去美國。就像你當初要那套房子。所以,要想順暢拿到簽證我就必須結婚。我要在中國有一個家,他們就會批准我去,他們會認為我會回來。我還有妻兒老小牽扯著我回來。這樣說,你聽懂了嗎?

  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要請你幫助我。

  幫助你什麼?

  結婚。

  結婚?

  是的,我和你,我們結婚。

  我們結婚?簡的臉驟然紅了。秋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怎麼可能呢?秋你身邊有那麼多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你怎麼會和我結婚呢?

  簡,簡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並不是真的結婚。我只是暫時……暫時地掛靠在你這裡。是純技術上的一種策略。這些你懂嗎?簡,我們是假結婚。我們只是去辦了結婚手續,這樣我就可以順利地出去了。

  掛靠?假結婚?

  對,簡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適。只有你能幫助我,也只有你對我無所求。想想看我怎麼能去找那些漂亮妞呢?你又不是沒見過她們的那份德性。一旦被她們纏上,我將永遠無法脫身。這一點我太清楚了。簡這些都是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想騙你。我知道這樣做很卑鄙,但是我想去美國。簡,唯有依靠你了。事實上,我能否到美國去就取決於你的一句話。我求你,幫助我吧。

  簡的眼睛直呆呆地望著秋。

  那個晚上,秋在簡的房間裡呆到了半夜。他苦口婆心地對簡講他這幾十年來的坎坷經歷,講他的追求,和他的所愛。他說他之所以如此瘋狂地想到美國去,是因為他此生最愛的那個女人在美國。他要見她,他想念她。他要靠自己的藝術在美國打出一片天地來。他要讓那女人回來,回到他的身邊回到他的懷抱中。

  那晚秋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簡。簡知道她是一定會幫助秋的。秋走的時候,簡送他到門口。

  秋說,這樣會很難為你。你再想想,過幾天給我個答覆好嗎?

  簡說不用想了,我答應你。

  簡的話使秋萬分感動。他禁不住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了簡。他說,簡你太好了。你總是在我生命最關鍵的時刻幫助我。

  那時候月夜一片明媚。

  簡被摟在秋的懷中,她哭了。流著眼淚。她覺得那一刻真是幸福極了。

  然後他們真的假結婚了。

  秋為了去美國,為了美國的女人暫時掛靠在老同學簡的身上。

  如今掛靠這個詞很時髦。但為了這個時髦的詞,簡卻要承受很多。簡為了結婚要紅著臉在單位開介紹信。簡要迎接人們投過來的驚異而又不屑的目光。簡還要裝出真的結了婚而且很幸福的樣子。秋為了回報付出如此代價卻無辜的簡,他也儘量關切簡,關切簡的生活和簡的兒子。

  秋在獲得簽證之前,時常在四鄰五舍異樣的目光中出入于簡的商店。他假裝和簡很親熱,直到夜深人靜。而夜深人靜的時候,秋又是一定會悄然離開的。

  這樣秋在一種很複雜的心態中,和簡接觸得多了,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萬萬不能和簡這種沒有文化的而且是殘疾的女人永遠呆在一起。他並沒有因簡有一顆善良質樸的心而容忍了她身體上的欠缺。他是尊重簡的,但是他不可能喜歡她。到了後來,他變得越來越不能忍受簡,他覺得簡直是又老又醜,他覺得他正在受著自己的卑鄙的懲罰。

  後來終於拿到了簽證。

  秋拿到簽證之後就立刻訂了機票。他不想再演戲了。他甚至從此就再沒有去過簡的家。他知道自己這樣就越發地卑鄙了。他由此也很憎惡自己。為了平衡和補償,他把一張馬上就要到期的十萬元的債券留給了簡。他想這樣至少能使簡和她的兒子今後吃喝有保障。

  他想臨走的那天,他再把這張票據交給簡。然後,就在他走前的那個晚上,他聽到了敲門聲。他知道那是簡。

  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交往。

  簡站在門口,她的臉色蒼白。

  簡你為什麼不進來,秋把簡讓進來的時候,他的心情很複雜,他說,我本來明天要去看你的。

  簡一瘸一瘸地走進來。她站在那裡環視著秋的大房子。房子的中央是幾隻裝得滿滿的皮箱。簡小心地坐在秋已經鋪了苫布的沙發上。簡說,你真的要走了。看這房子裡的樣子讓人很難過。

  什麼時候?簡又問。

  明天。

  明天?簡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秋。

  是的。是明天。

  簡忍著眼淚。

  簡說,幸虧我今天來了。

  簡把一個紙包放在了茶几上。

  然後簡又說,我是來還你錢的。

  緊接著簡便忍不住地抽泣了起來。她邊哭邊說,秋,我會想念你的。哪怕是假結婚我也心甘情願。那是我童年時就有的夢想。我現在死而無憾了。

  秋把他的手絹掏給簡。

  過了一會兒。簡又說,關於離婚的事,什麼時候辦都行,我聽你的。

  然後簡站了起來。她開始一跛一跛地向外走。

  簡……秋覺得此時此刻他在叫簡的時候,有點哽咽。

  秋說,簡,你把這錢帶回去。還有,我這裡留給了你十萬塊錢,本是想明早給你們送過去。算我們老同學一場吧。簡我知道我對不住你。真的,我完全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善良和感情。我知道你對我好。你事事遷就我,包括那些畫兒。簡你一定要收下我的這些錢,給我一個良心平靜的機會。我知道我這樣做依然很卑鄙。我太自私了。但我又不能不這樣,簡你能原諒我嗎?

  簡緩緩地扭轉身。

  她看著秋,她的眼睛裡滿含著一種動人的深情。

  簡說,秋,我聽不懂你說的這些話。但是我答應收下你的這些錢。可是我也有個請求,我是說今晚,今晚你能讓我留下來嗎?

  簡終於說出了讓秋周身戰慄的那句話。

  秋驚愕地站在那裡。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沒有了主張,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後來,他記起他很久前曾說過,無論簡對他提出什麼樣的要求,他都會無條件地答應簡。但是此刻,簡終於提出了她的要求,她的最後的要求。而秋卻無言以對。

  他覺得他無法理解簡了。

  他更不知是否應當讓簡留下來。

  秋面對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難題和困惑。他面對著簡。

  他們就那樣無言以對地站在空蕩蕩的房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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