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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女人


  她和他爭吵。為了一個叫華的女人。

  華究竟給了你什麼?她大聲吼著問他。

  於是他向她逼來。他舉著拳頭。他也低聲吼叫著。然後他抓住躲閃的她。他勒住她的脖子。他恨不能把這個他曾愛過的女人勒死。

  女人說,我要殺了你。然後女人開始抱著周身的疼痛哭泣。她一邊哭一邊大罵男人和華。其實她並不知道在她的丈夫和華之間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只是感覺罷了。但是她相信這感覺。

  男人說,你是個瘋子。你應當去看心理醫生或是去住精神病院。你總是臆想出我和別的女人的故事,然後你自己信以為真。自己痛苦又折磨別人。

  我是個瘋子?

  女人不再講話。她把自己關在了一間小房子裡。她想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但她又想,那樣她也許就真如他說的是個瘋子了。她瘋嗎?她只是近來心態不夠平衡罷了。她記得就在剛才,剛剛吃過午飯,窗外有亮麗溫暖的陽光,她坐了下來。坐在她男人的對面。她心平氣和地對他說,我們能談談嗎?就10分鐘。

  她想不到男人竟會突然從床上跳下,直奔她而來。他捏緊了她的肩膀和手臂。她疼極了。她想我犯了什麼錯。我只是心情鬱悶,只是想同你談談。談談都不成嗎?

  疼痛使女人不再想訴說。心和身體的疼痛都是切膚的,於是她反彈。她很柔弱沒有氣力但是她有嘴。她可以罵。罵出最難聽的話來,罵男人和華。她質問他,那個華她究竟給了你什麼?你要這樣護著她?

  於是一場惡戰。真正的家庭中的暴力。門緊鎖著,封住了女人的叫喊和女人的疼痛。彼此不顧一切地傷害著。然後,在暴力的間歇之中他們都拼命地喘息,仿佛他們剛剛不是在對抗,而是在做愛。

  為了什麼?

  女人聲討道,居然,為了華,你打我。

  男人被氣得嘴唇灰白。

  女人又說,我知道我擋了你們的道兒。我走開行了吧!

  於是男人再度沖上來。男人有強壯的身體,滿腔的憤怒,也許還有一種被隱藏著的強烈而深刻的愛。

  女人躲進小屋。她把自己反鎖了起來。她知道一切都已經很難收場了。他們完了。

  男人說,今後公司裡的事情你少管。有些事你根本不懂,你又不經常去,所以你也不要妄加評判。

  女人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是男人的逐客令,他正在把她從他們共有的集體和事業中開除出去。那麼她今後管什麼呢?三頓飯吃什麼。孩子的學業。洗衣服收拾房間。還有什麼呢?

  男人說,你可以呆在家裡,寫寫東西,你大學讀的不就是中文系嗎?

  是的,寫寫東西。那麼誰又可以去管公司的事情呢?自然是華了,華很穩重,是男人的秘書。男人的諸多事情自然是離不開她的。男人說,你從來就不屑去做華做的那些事情。當然還因為華對男人百依百順。

  女人也許太敏感了。因為她偶爾到公司裡去找男人,常常遇到的是那些雇員的善意而同情的目光。為什麼要同情我?女人一開始不明白。後來,她見到了華。她聽到了華在呼喚她的男人,她聽電話時那嬌柔嫵媚的聲音。她同時還看見就在華萬般柔情地呼喚著她的男人時,房間裡其他人彼此心領神會的鄙夷的目光。於是她本能地覺出了她的男人和華之間可能發生了什麼。華對她的丈夫甚至比她還熟悉。華並且可以在公司裡頤指氣使。她想如果不是有她的丈夫在身後支撐著,華是斷然不敢如此得意忘形的。

  後來她聽說了華的歷史,事實上華是個老女人,甚至比她的丈夫還要大幾歲。但年齡難道是障礙嗎?何況華的丈夫早在八年前就出國了。華很饑渴,遇到了她丈夫自然如同遇到了夢想。華是個成熟的有經驗的女人,自然也就有著這種女人的諸多優長。譬如說,華對她的男人有感情,懂得關懷和體貼,並盡心竭力地為他幹,仿佛公司是她的;但華對別人卻並不好,沒有善意,總是喜歡說三道四,引起許多同事的反感。但是男人離不開華。他信任華並把她視作能理解他奮鬥甘苦的知己。他經常誇獎和讚美華,凡是要做出關於公司的戰略性決策時,他總是要先同華商議。

  面對這樣的華。

  其實她開初是能夠容忍華的。因為她覺得她丈夫的身邊當然應當有一個聽話的值得信任又很能幹的幫手。而且正如她先生所說,她是不屑于去做華做的那些事的。她和華的角色不一樣。還因為,她丈夫那時候還很愛她,很把她當一回事,凡事總要和她商量,徵求她的同意。於是她即或不去公司,呆在家裡也常常有一種滿足感和踏實感。她覺得在外面闖事業撐門面的丈夫是尊重她的,並讓她覺得她與這個他們攜手創建的公司仍始終共同著命運。

  但慢慢地,這種關係開始傾斜。她的丈夫不大喜歡她經常到公司裡去了,也不大耐煩她總是刨根問底地去過問公司裡的情況。

  這是為什麼?她突然感到恐懼。是一種失落。她覺得她仿佛丟失了什麼,那些生命中最最重要的。

  男人說,莫名其妙。你可以安安靜靜呆在家裡寫寫東西嘛。那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省得整天胡思亂想。

  於是她常常地被困在了家裡。儘管她依然可以隨時到公司去,但是男人那躲躲閃閃地暗示使她再也不願意到公司去了。

  是的,我可以在家裡寫寫東西。女人想。

  於是女人開始寫那些令她惶惑的東西,總是一個問號,一個謎。女人覺得她正被這個謎團折磨得死去活來。

  男人還愛她嗎?女人懷疑。女人於是開始常常問著男人,你還愛我嗎?很多的夜晚,她只有得到了男人肯定的回答後,才可能安然入睡。有時候,在白天,女人會突然給在公司裡上班的男人打電話,接電話的竟總是華,華在她丈夫的房間裡,華會很快把電話的聽筒交給她丈夫。然後,傳來男人的聲音。她想,這說明華和她的丈夫離得很近。她打電話本來是想對她丈夫說,我愛你。但華的如此切近的存在使她頓時興味索然。日甚一日,她變得更加疑慮重重。

  後來她的男人開始很晚回家。他說是因為他正在為一個未來的發展計劃做預算。她問他,這麼晚,誰和你在一起?他說,華。她又問,還有誰?男人說,沒有誰了,因為這個發展計劃在實施前是需要保密的,而唯有華是他信任的人,是一些十分瑣碎的事情。他接著順便說,你是不屑於做的。於是,她便在她先生日復一日的早出晚歸的生活中,想到了他們的從前。

  那時候,他們一道在別人的公司裡打工。

  他們開始相愛,障礙重重,但他們難捨難分。他們總是走得最晚,做出一副為公司為工作的樣子來。而事實上他們只是期望能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在一起,期望著終日長相廝守。

  她覺得她丈夫如今與華在一起把預算做得很晚,頗有種故伎重演的意味。但是她又想,難道男人和女人長時間的在一起就一定要相愛或是做愛嗎?像他們當初那樣?她儘量要求自己,要寬容地去想她丈大經常和華在一起的這件事。她把他們想作是友誼,但是她同時還相信,兩個經常在一起的人是不可能沒有感情的。

  後來,有一次,她去了公司。那天她很快樂,也做到了和她丈夫以及雇員們友好相處,包括華。後來到了下班的時間,雇員們陸陸續續都走了。她又和丈夫與華呆了很久,談公司裡的發展規劃。再後來,她丈夫要她和華先走,他說他還有些電話要打,還有幾個文件需要推敲。他要她們先去飯店訂一個位子,他說今晚他想請她和華在那裡吃飯,她並沒有計較她丈夫也請華同他們共進晚餐,但是在電梯下到底層的時候,華突然說,她忘了一件重要的東西,需要重新上趟樓。她於是很寬容地對華說,你去取吧,我在這裡等你,但是華想了想說,你還是先去吧,我恐怕還要翻找,還要……

  華重新走進電梯。

  她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樓的大廳裡。她再度很惶惑,她看著電梯上的紅燈一直亮到她丈夫的那樓層。然後,電梯停了下來。她知道一定是華走了出去,走進公司,走到她丈夫房間的門前,然後華推開那門,她丈夫抬起頭,驚喜的目光……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她就不敢想了。

  後來她獨自坐在那家飯店裡等著華和她的丈夫。

  那個小小的鋪著白布的長桌上,有一隻小巧美麗的玻璃花瓶,那瓶中是一枝白色的康乃馨。

  她等了很久。

  她不知為什麼要這麼久,但是她沒去打電話。

  她以為她丈夫和華最終會相攜而至呢,但是很久之後,卻是她丈夫一個人匆匆地趕來。她覺得他顯得有點疲憊不堪有點衣冠不整有點心不在焉。她又想是不是又是她過於敏感呢?

  她強作微笑地問道,華呢?

  她發現她丈夫也裝作驚訝地反問,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華說忘了什麼,她又上樓去了,你沒見到她?

  她又回公司了?不,沒有,我根本就沒見到她。

  難道是她在說謊?女人不想再說明明看見華乘的電梯就停在了公司的樓層上。她覺得無論再說什麼實際上都沒有什麼意思了。她很苦惱,他們的那頓晚餐也冷冷淡淡。女人說,那就再等等華,男人卻執意不等。他說,華不會來了。女人問,你怎麼就那麼肯定她不會來了?男人被逼得急了,最後他只好說,因為他瞭解華。

  那天晚上,女人向男人傾訴了她的懷疑和苦惱。那時候,她丈夫還能夠也還有耐心聽她訴說,女人在黑暗中在床上在男人的臂腕中說,我很擔心我們的生活,我懷疑你和華,她當著我還不顧一切地要跑回去和你見面,我不管你怎樣,但我從華的臉上看出,至少她對你是一往情深,她甚至不能控制自己。

  男人說怎麼會呢?你又胡思亂想了。男人說你和華是不一樣的,你是我妻子,是有知識有教養的女人,你去同華比只能降低你自己。男人又說,今後不要懷疑了,相信我,我是愛你的。也不用擔心我們的生活,好吧,我們睡覺。

  於是那個晚上,男人拼命地要女人,他給予了女人很多次。儘管他們默默無言,但女人知道這是男人為了證實他同華之間的清白,女人承受著男人。她想也許她丈夫確實還愛她,只是他太忙,公司的業務太忙,他已經無暇顧及她了。

  這以後女人覺得她可能安全了。她開始一如既往地信任她丈夫,並儘量驅趕那些不時依然會萌生出來的懷疑,但是她儘管如此去努力,依然會有很多的跡象讓她不得不憂慮。譬如她偶爾到公司去,華對她不僅冷淡,簡直是態度惡劣。華的意思可能是,你最好少來。再譬如,她丈夫很少給她打電話,即使打電話也不會像過去那樣說一些親呢的話。他總是言辭平靜,就事論事。女人知道那是因為華在旁邊。極少的幾次他在電話裡說,我愛你。他還說,這時候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我是誰?女人憤怒了。我是你老婆!難道你都不敢證實你有老婆嗎?難道你和你老婆之間還要偷偷摸摸的嗎?是誰不承認我們?那個華嗎?她是你什麼人?難道你向她隱瞞了你有老婆嗎?

  女人又開始歇斯底里。有一天她瘋狂地跑到公司,把一個鑲著她和孩子照片的大鏡框放在了她丈夫的辦公桌上,她說西方人的辦公室裡都是這樣的,讓工作的環境充滿柔情。

  男人說,你不要這樣。

  女人說,我們一定要在這裡存在。

  這時候華進來,她顯然看到了那個很大的鏡框,她轉身走了出去。她沒有理睬女人,也沒有理睬男人。

  女人問男人,你看到華的態度了嗎?我只是想提醒華,你是個有家室的男人。

  從此,按照男人的說法,女人開始變態。她開始整天嘮嘮叨叨地抱怨男人,男人很煩,於是他呆在家中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再後來,男人說他要出差,到南方去。他說他是獨自一人去,而幾乎同時的一個偶然的機會,女人聽公司的一個雇員說,華這幾天不在,她請假了。

  華幹什麼去了?女人問。

  男人說,她早就請假了,好像是去看一個什麼朋友。

  那朋友也在南方嗎?

  大概吧。

  和你要去的是一個城市?

  有可能。

  這可真是巧合。

  是一個城市又怎樣?男人開始發火兒。我是去談生意,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你當然是去談生意,你也當然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女人然後沉默,她沒有讓這不愉快的話題繼續下去,她為男人準備行裝。

  男人如期到南方去了,去了華所在的那個城市。

  留下來女人。

  女人把自己關在房子裡,她哪兒也不去,整天蓬頭垢面,後來她覺得她應該做點什麼,然後她想到男人曾反復叮囑她,你可以寫寫東西。

  是啊,寫寫東西。

  寫什麼呢?

  女人開始胡思亂想,她的意識模糊了起來。她仿佛在做著白日夢,她看見了她先生是怎樣抑制不住激動地走下飛機,而華又是怎樣滿面春風去接他,他們都很成熟了,所以他們並沒有在機場當眾接吻,接下來他們日夜在一起。在華的朋友家,他們柔情蜜意,談笑風生,也還煞有介事地去談了幾筆生意,而且那生意談成了。然後他們一起上床了嗎?他們是不是很快樂很舒服,接下來女人不願想了。她不願想她丈夫赤裸的身體,也不願想華的赤裸的身體,更不敢想這兩個身體是怎樣交織在一起,不敢想他是怎樣一次一次地滿足著華那曠日已久的渴望。

  於是女人依從了男人的願望,把她想到的這些寫了出來,越寫越痛快,她已經不寫不行了,她骨鯁在喉。她覺得她終於進入了的一種境界。她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小說,什麼是現實了。

  後來女人想,其實這正是她男人期望她進入一種境界,是她的男人塑造了她,把她從社會的活動和集團中開除,讓她整天呆在家裡,讓她胡思亂想任意編造,於是她才可能有聲有色地編造了一個他和華的故事。她在這故事中把她自己描繪成一個受苦受難的委屈的女人,她在這可憐的女人身上實現了自憐和自虐。

  後來有一天她精心梳理打扮自己,她發現鏡中的女人竟依然很美。她為這個依然很美卻遭受不幸的女人忿忿不平,於是她把她的小說寄到了一家婦女雜誌。想不到很快,雜誌社打來電話,說她的小說被採用了,說她的小說寫得很好,很深刻,手法也很新潮,探討了當今社會中的道德和倫理,探討了女人深層的危機,他們讀後很興奮。

  丈夫回來。依然是很疲憊的樣子。他給她和孩子買了很多很多的禮物。她想可能是為了他良心上的平衡,為了補償這些天他同華在一起而對這個家庭的虧欠。

  女人未動聲色,她寬容了男人,她覺得其實她並不需要那麼多的激情,但是男人在回來的第一個夜晚還是給予了她。男人在一個很不起眼的時刻舉重若輕地說,希望她能理解他。有時候他對華好一些,是因為他要讓華能夠更加心甘情願更加努力認真更加負有責任感地給他做事兒。他說這其實也是為了公司好,而為了公司好自然也就是為了她好。

  女人在黑暗中笑得很鄙夷。她覺得男人的邏輯很荒唐,他竟以為他能夠用愛去交換勞動力,何況,他所交換的還不僅僅是勞動力。

  女人沒有告訴男人她寫小說而且那小說就要發表的事。

  生活依舊如常。

  女人慢慢接受著現實。

  發生在一個午後美麗的陽光下的瘋狂衝突,是因為女人竟被排斥在了公司一個非常重要的酒會之外。而這個酒會的舉行,女人竟從別人那裡無意中得知的。

  女人火了,她對她丈夫說,她要和他談談。但是他說他不想談,沒有什麼好談的,於是女人勃然大怒,她對丈夫大喊大叫。她說這究竟是誰的意思?華嗎?她說公司是我和你一道創辦的,公司也有我的一半,也有我的心血和智慧在裡邊。而現在我成了什麼?我倒成了局外人,公司裡所有的計劃我全部不知道,連這種重要的活動也不讓我參加,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一忍再忍,你說吧你要幹什麼?那個華她又想幹什麼?

  男人便也歇斯底里,他沖上來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頭髮,女人覺得她的頭髮正在被一根根地拔起。她很疼,也很恨,她罵她的丈夫和華,她完全喪失了理智,她說你們是在合夥欺侮我,你們是想把我害死。

  男人說你是個瘋子,你整天胡思亂想胡說八道,拿著不是當理說,我和華怎麼啦?我們什麼也沒有,華又怎麼啦?你能每天來做華做的那些事嗎?

  你這個混蛋!你為什麼總是要為華辯解?那女人究竟給了你什麼?你們上床的感覺怎麼樣?

  男人再度撲過來,他抱起女人把她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打她,抓她的頭髮,他讓她窒息,他差點扭斷她的脖子。男人說,你不要再羞辱我了,也不要羞辱你自己。

  女人說,我自己已經沒有什麼了,我怕什麼羞辱?我已經沒有公司,沒有男人,沒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了,我怕什麼?和你的華睡覺去吧,我不再擋你的道兒了,我撤出還不行嗎?

  好吧,就像你說的,我和華要結婚,我現在鄭重地告訴你,我和你這種一天到晚變著法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的瘋女人過夠了,我再也消受不起了。

  結婚?是你說的,你要和華結婚啦?你們都談到結婚的事了?什麼時候?能告訴我嗎?

  男人說,你不要再裝瘋賣傻,你早就該去精神病院看看心理醫生了,你不是偏執狂就是虐待狂!難道你不覺得你是個瘋子嗎?

  你認為我是個瘋子?

  然後風暴平息下來。

  他們各自去洗澡。

  用溫熱的水清洗掉各自周身的血污。

  他們都很累,男人很快睡下,女人則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故意把電視的聲音弄得很大,這一次男人竟沒有管她,女人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屏幕,但是她卻根本不知道電視裡演的是什麼,她滿腦子裡只有三個字:「瘋女人」。

  她想起了一部叫作《弗朗西斯》的美國電影。她非常喜歡這部電影,她看過很多遍,出演弗朗西斯的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獲得過奧斯卡金像獎的女演員,她把弗朗西斯的神經質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弗朗西斯不是瘋子。那電影是想說,其實弗朗西斯並沒有瘋,只是社會對於她的不公平使她有時不能控制自己罷了。但是她被人當作了瘋子,包括她的親人,她的媽媽。他們把她送進瘋人院,讓她遭受非人的待遇。那殘酷的電擊,還有被姦污。在承受著這樣的苦難時,弗朗西斯還明白嗎?其實她一直很清楚,她是在清楚中被誣陷為瘋子的,因為她總是被人被生活逼到了死角上,她再也沒有退路,她只能奮力地反抗,而反抗就是瘋子。

  她想她此刻的情形就像是弗朗西斯。

  她還是第一次被她的先生確確實實地指認為瘋子,她的先生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她的親人。但是終於,她的親人也開始拋棄她了,她知道他正在籌劃著把她送進瘋人院,讓她和那裡的那些真正的瘋子們恐怖地生活在一起,讓她去承受可怕的電擊。

  女人開始恨她的男人。

  然而在他們的臥室中只有一張大床。他們原本因為相愛,才有意只為他們留下了這唯一的能睡覺的地方。無論發生了什麼,他們只能是在這一張大床上睡在一起。女人只好脫了睡衣上床。她只好睡在了她恨著的男人身邊。她一邊鑽進被子一邊想,早晚有一天我會殺了你。女人睡進去,被子裡很溫暖,她背朝著男人,周身疼痛。但是她想不到那睡著的男人竟從身後摟緊了她,用雙手抓住了她柔軟的乳房。女人的心像被什麼揪緊了,一股很熱很熱的熱潮湧動著翻過,後來男人竟爬到了女人身上,那欲望的衝動是不可抗拒的,男人盡一切能力使女人滿足。

  女人覺得她仿佛離開了這個世界,她忘記了一切,她甚至忘記了被毆打過的那周身的疼痛,她大聲地喊叫,因快感,仿佛有人要殺她般的尖利。然而當男人一離開她的身體,那憤怒的烈火就又重新升騰了起來,燃燒著她。

  她徹夜不眠。

  第二天男人依然很早到公司去。女人知道這是男人急迫地想見到華,想把昨天家中發生的一切告訴華,她不知他會怎樣對華談,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單獨和華在一起時的情景。她很想知道,但可惜她看不到,於是她便想到了跟蹤,多麼卑鄙。連有了這個念頭都是很卑劣的,她想那是因為她已被逼上了絕路。

  她滿腦子是瘋女人,是弗朗西斯,是絕望。但是奇怪的是,清晨起來,她竟使自己穿戴整齊地坐在了書桌前。

  她開始寫一篇論文,重操大學畢業時的舊業。她同時慶倖地想到,華是沒有學歷的人,但是她卻不知道,男人對女人有沒有學歷其實根本無所謂的。

  她要寫的都是她想要說的話。

  她寫道——

  一種想在私生活和公開場合都做夥伴的願望,促使我們共同創建了我們的公司。我們是想通過夫妻共同從事同一種事業來證明我們能做到生活工作兩不誤。我們期待著能將我們對彼此的感情帶入工作,從而產生一種動力,使我們共同的事業有不斷的突破。美國的一家報紙認為,八十年代是企業家的10年,而九十年代則是企業家夫妻的10年。美國的企業家協會就曾宣稱,在九十年代,合作夫妻是商業人口中增長最快的部分。在美國,目前就有180萬對夫妻企業家。而我們便是順應了這一世界的潮流,並由此探討社會生產力與家庭道德倫理之間的那最和諧完美的關係。

  我記得,法蘭克與巴爾特在他們合著的《一起工作企業夫妻》一書中提到:一對關係很好的夫妻在共同創業時,擁有四項優勢。一是沒有內部競爭,可以全力以赴應付外界;二是互相溝通;三是彼此信任;四是有共同的目標。

  我還記得,莎隆·尼爾騰在《在愛中工作》一書裡也大同小異地指出,成功的夫妻搭檔有共同的特徵。一是夫妻表現出對彼此的尊重和支持;二是對婚姻和工作有很密切的溝通;三是合作的夫妻才能夠互補,從而營造出自己的天地;四是夫妻一起對外競爭,而不是彼此競爭;五是夫妻自我設限,決不傷害對方。

  這便也是我們的理想。我們還認為,合夥能增加我們夫妻問親密的關係。共同的事業目標會將原本分化的、個體的經驗合二為一。

  作為合作夫妻的一方,可以得知另一半整日所見所感為何。這不同于從僅僅是配偶那裡得到「報告」,然後再想像對方的工作狀況。如果有一方或雙方工作較晚,週末加班,他們也會瞭解到要如此行事的原因。也比較容易處理好家庭與事業的關係。

  夫妻合夥,對生意利莫大焉。因為夫婦彼此己十分熟悉,可以依賴對方。無論是個人的生活還是共同的事業,夫妻雙方的利益都是一致的。而別的合夥人不管怎麼親密,都不會如此風雨同舟、禍福與共,因為他們不是一個整體。

  女人就那樣正襟危坐地寫著。她一邊寫著一邊滿腦子都是瘋女人這三個字。她想她之所以拿起筆其實就是想試一試自己是不是真瘋了。她要是真的瘋了,也就一定寫不出任何有邏輯的東西了。

  女人接著寫道——

  這便是我們原先的理想。我們曾共同為此而努力過和奮鬥過,我們也曾感受到這種夫妻的合作所給予我們家庭和事業的諸多好處。然而,最終我們失敗了。我們失敗是因為另一個女人取代了我的位置,而她卻又並不了然我們的理想。還因為,我先生沒有能緊守住這種新型的夫妻觀念,而是在公司和社會的發展中又重新落入了對女人的傳統而陳舊的思想中。多麼可惜。我們的關係日益緊張。這緊張不單單是由於另一個女人的介入,而是,我先生他作為丈夫作為男人正在把我從一個我們共同的事業和集體中分割出去。這分割很疼痛。因為我同那事業那集體有著千絲萬縷的血緣的聯繫。而我的生命原本也是附著於其中的。這無異於殺戮。我們不再可能互相溝通彼此信任。我們公司的任何發展都不再和我有絲毫關係,無論成敗都只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了。偶爾,他也會向我解釋他們為什麼要加班,為什麼要出差。慢慢地,連這種解釋也不再有。我不再瞭解他的工作也不再瞭解他的心靈。我們彼此疏遠冷漠。這是個痛苦的過程,而我深知,這種事業合作上的失敗事實上也就意味了我們婚姻的失敗。

  女人寫到這裡長出了一口氣。

  她從頭至尾很冷靜地通讀了一遍她的論文。她發現,事實上她並沒有瘋,她的思路依然清晰無比。

  女人寫到這裡停了下來。她要趁這思維的清晰認真地想一想未來的路究竟該怎麼走。

  華已無足輕重。其實華並不是最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華使她意識到她已經被排除在社會生活之外。她已經被俘虜。她已經失去了心靈的自由精神的自由。她是自願放棄的。以證明她對他的愛。而結果呢?結果是她必須依賴他只能依賴他。她沒有別的選擇。她甚至要依賴他和華的感情而生活而痛苦。因為她失去了她自己。那麼終於,華無足輕重了。她以華為藉口,不過是為了發洩她對自己在事業中失落的憤感。

  後來女人把這篇論文也寄到了那家婦女雜誌。因為那家雜誌說,希望她能談一談,她為什麼要寫那篇叫作《瘋女人》的小說。

  女人不再講話。她在未來的一段短暫的日子裡充當了一個很完美的逆來順受的沒有思想也沒有激情的家庭角色。她侍候男人侍候孩子。她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條。她絕口不再提華的事,也不再去公司或給公司打電話。她甚至做出了偶爾寫寫東西的樣子。她顯得很安分,也很自得其樂。於是,她終於博得了她丈夫加倍的呵護和滿含了一種歉疚的愛。

  其實她已經做出了選擇。她想因為她是個知識女性,她當然不能做出那種使大家都毀滅的舉動。她承認華的介入確實曾使她瘋狂過。而在她和她先生爭吵的時候,她的精神也確實臨近崩潰。但是她終於挺了過來。她重新認識了自己,認識了他們的生活。她想,她的未來只能是依靠她自己,哪怕一切重新開始。

  而這種選擇的結果,是女人覺得她應該另找一份工作。而她首先想到的是她和她先生當初曾經工作過的那家公司。她把電話打給了那家公司的老闆。儘管她和她先生分離了出去,但他們仍然是朋友。那老闆曾為他們的離去而黯然神傷了很久。他十分欣賞他們這一對夫妻的才華和能力。而今女人打來電話,她沒有說什麼原因,只說她想重新回到公司裡工作。老闆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們還沒有見面,老闆就在電話裡許諾女人年薪十萬,並給了她部門經理的職務。他要她儘快到公司來簽一份合同。他很怕這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極富智慧才能的女人會突然改變了主意。女人去了。她簽了兩年的合同。她很坦然真誠地對那老闆朋友說,在這兩年裡,我會十分努力地幹。但是兩年後,我很想再幹一家公司,一家純粹屬￿我自己的公司。

  然後,每天女人和男人一道起床。

  女人在男人出門上班之後,她也開始出門上班。

  女人為了出門上班特意把他們的孩子送到了母親家。

  男人竟然很久不知女人已開始上班。他只是為了女人不再與他爭吵而感到欣慰。他很粗心。他甚至連女人有時候連週末都不在家也無所體察,因為他週末從來也是很忙的。

  女人覺得工作使她變得正常起來。她的心態也開始平和。她認為是工作醫治了她神經上的毛病和心靈上的創傷。她想,幸好能工作,否則她就會真像她丈夫說的那樣成為一個瘋子。她覺得她已經可以面對她的丈夫了,也可以正視她丈夫和華的關係了。

  男人在一個難得的假日裡難得地留在了家裡。女人清早就出門了。她沒有告訴男人她要去幹什麼。男人醒來。吃早飯。孩子到外婆家去了。他突然覺得家裡空落落的。很冷清。他不知道是少了些什麼。他以為一切其實都很正常,只是他已經不習慣呆在家中了。

  他不知道妻子去了哪兒?他清早起來就沒見到她。他想她也許是去看孩子了。於是他禁不住給華打電話。他說他不想留在家裡了,他想到公司去,他希望華也能去。而華說她已經約好了去做頭髮。不過她又說她做過頭髮之後一定也會到公司去。

  男人準備出門。

  就在男人準備出門的時候郵差來了。

  郵差敲開房門。他交給男人幾本婦女刊物。如果僅僅是幾本婦女刊物男人也許就不會介意了。同時他還收到了寄給女人的稿費,他要在領取匯款單的表格上簽字。所以男人得知是女人的什麼東西發表了。他於是沒有馬上出門,而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翻開了那本婦女雜誌。他在目錄中顯要位置上赫然看到了他妻子的名字。看到了他妻子所寫的那篇小說的名字竟然叫《瘋女人》。

  如同被電擊了一般。

  男人讀《瘋女人》的那篇文章,還有文章後面的妻子的小傳和介紹。從小傳上男人才知道,他妻子竟然已經回到他們原先工作過的那家公司上班去了。

  而這一切他居然全都不知道?

  男人說不清他在讀完了這一切之後的感覺。感覺複雜極了。他先是覺得他妻子欺騙了他。緊接著他覺得這個家庭的屋頂已經倒塌。他還覺得事實上他在他妻子的心目中在他們的家庭生活中已經無足輕重。他失去了統治的地位。他沒有王國了。

  男人呆坐在那裡。

  他很憤怒也很惶惑。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女人的如此改變竟使他驟然間意識到:公司已失去了它原先的意義。這是第一次,他覺得,他空落落地架在了那裡,懸在了半空中,他已經沒有依靠沒有支撐,也不再有理想和目標。沒有人再真正地關心他,關心公司的興衰與成敗。儘管他妻子還在家中,但是他知道她早已經跑了。她真的撤出了。而他也已經沒有老婆了。

  這時候電話鈴響起。

  男人希望那是妻子打來的,他有很多話要問她。男人拿起電話。是華。這時候華的柔媚的聲音使男人失望。華的語調裡充滿著對他的霸佔。華說,你怎麼還不來?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

  男人沮喪他說,我不去了。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見面時再說。

  那我怎麼辦?是你叫我來的。

  你也回家去吧?

  有什麼事呀?你快來吧,我等你,哎……

  男人掛斷了電話。男人的心裡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該怎樣理清和這些女人之間的頭緒。總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而他好像是第一次覺出他還不想失去他妻子。他覺得她是個好女人。她年輕漂亮,有智慧有才華,而在床上也是那麼完美。他不能離開她。

  電話鈴又響了。

  男人拿起來。他一聽又是華的聲音便立刻放下。

  電話鈴再響。

  男人拿起來,對著聽筒大喊,你到底要幹嗎?

  咳,你怎麼啦?

  這時候男人才聽出了是女人的聲音。他趕緊抓緊了電話,仿佛生怕那聲音跑了似的。他問她,你在哪兒?

  女人說,在機場。

  在機場?為什麼?你在那兒幹嗎?

  女人很平靜地說,因為這一次我要去很久,所以我想我該告訴你了。公司要我到A市去做分公司的經理。那裡需要人,所以我答應了。我決定去。女兒我已託付給了我母親,不必你費心。希望你能常常去看看她們。請你原諒我沒有跟你商量就去了。因為,我……

  男人說,我剛剛收到了婦女雜誌還有寄給你的稿酬。我讀了你的小說,還有你為什麼要寫那些……我想,我已經瞭解你了。我過去忽略你了,我想我們該談談……

  女人說,可惜你過去從不跟我談。哪怕是只用10分鐘。我告訴過你我苦惱。可是那時候你從不想聽我說。慢慢地你對我沒有耐性。我們爭吵。我曾經很痛苦。我只能是自己把這一切想清楚……

  男人急切他說,能不能改乘下一班飛機?我馬上趕到機場去。我想在你走前見到你。

  女人說,不,這已經是飛往A市的最後一次航班了。我不想在剛剛上任的時候就遲到。你知道,我最後做出這樣的選擇也很不容易。好了,飛機就要起飛了。我去檢票口。你自己多保重。

  咳,你要去多久?男人對著話筒大聲喊叫。但女人已經掛斷了電話。電話裡響著「嘟嘟」的聲音。男人放下電話。他扭轉頭便看見「瘋女人」那幾個大字赫然在他的眼前晃動。

  男人想,從此房間裡再不會有他妻子晃動的身影了。

  不久,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響了很久。

  他知道那一定是華打來的。

  但是他沒有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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