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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第五十六章 風雨紫金山

  葉玉菡一下火車便直奔紫金山。

  天堡城下一處山坳內,綠林掩映、竹籬環繞之中,蔭蔽著一座小院,全是粉牆灰瓦的平房。她本來個頭不高,身軀單薄,好不容易找到這兒,更顯得風塵僕僕,疲憊不堪,面黃肌瘦。僕人阿鼎不認識這個「村婦」,但聽她自我介紹後連忙把她讓進了客廳;她在一張竹椅上坐下,將一隻土布包袱扔在身邊地板上,咕咚咕咚喝著阿鼎送上來的一大杯涼開水……

  蘇鳳麒由僕人攙扶著,拄著手杖,顫巍巍地從裡屋出來。

  「爸爸。」葉玉菡站起來。

  「唔……」老人喉嚨裡發出某種聲響。

  「爸爸,聽說您病了?」

  「能不病嗎!」教授語音低沉,但總算能聽出說什麼了。

  戰後,蘇鳳麒隨天文研究所回遷南京。但回遷的只是「研究所」,不是天文臺;因為昆明觀測條件比南京好,設備都留在鳳凰山了。回到南京之後必須另起爐灶,可是沒有經費。多年來,蘇鳳麒吃夠了逃難的苦頭。就說北京「欽天監」那台五百年前鑄造的銅質渾儀吧,一九〇〇年被八國聯軍搶走,被列為德國的「戰利品」;一戰後巴黎和會決定送還中國,一九二〇年總算運回北京;但民國二十二年 華北吃緊,渾儀便連同簡儀、圭表、漏壺等寶物都從北平南運至紫金山,是「鎮台之寶」。二十六年 日本人逼近南京,形勢又吃緊,這批古物和許多現代天文儀器卻無法搬遷,在南京淪陷後遭到日本人大肆破壞。戰後的紫金山天文臺滿目瘡痍,遍地荒蕪,只能在外觀上略作修葺,全台只剩下幾名研究人員。天文臺最重要的觀測儀器,蘇鳳麒當年親自選購的、也是遠東最大的六十釐米反射望遠鏡一直不能修復,全台的觀測任務由一台二十釐米折射望遠鏡支撐著……

  其間,三十七年 中央研究院首次遴選院士,蘇鳳麒當上了院士。但他早已是英國皇家學會、聖約翰學院、不列顛學術院、歐洲研究院等歐美十九個最權威的學會、學院、科學院或研究院的會員或院士,對此興味索然。他感興趣的是天文臺和天文學,而在這方面他看不見希望。現在的他,老態龍鍾,雙頰深陷,鬢髮稀疏,皮膚上滿是皺紋,清臒的面龐更加消瘦蒼白。大概因為無暇或無力塗抹須蠟吧,連上翹的鬍子也聾拉下來,有點像個中國人了。他打量了葉玉菡幾眼,瞥瞥那只土布包袱,在一張籐椅上緩緩落座。阿鼎搬來一台電扇,但老人擺了擺手。

  「爸爸。」葉玉菡又叫了一聲。

  「坐下,坐下。」蘇鳳麒略微做個手勢,「你什麼也不用說了,什麼也不用說。」老人滿面病容,憔悴不堪,只有目光依然深邃。「我全都知道了。」

  老人「知道」些什麼,那天夜裡堇園的一幕嗎?他怎麼知道的,知道多少?啊,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老木,老木啊!」女醫生厲聲呼喊。

  烈焰熊熊。大火焙烤得葉玉菡渾身要著火了似的。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火海中的F樓,幻想發生奇跡,幻想老木能沖出來。其實她已經親眼看見老木緊貼在西蒙·切爾尼身上,兩人一起燃燒起來,抽搐著,扭曲著,迅速焦化,成為黑炭!一條火舌飄來,幾乎燒著了小星星的臉蛋;小姑娘驚恐大叫,這叫聲使葉玉菡猛醒過來,拖著孩子又滾又爬,跑到離F樓較遠處,終於跑到堇園大門口。她這才發現大門洞開,裡裡外外全是人,憲兵虎視眈眈,軍警封鎖現場,消防隊員手忙腳亂,還有外國人,到處是刺耳的警笛和瘋狂的呼叫。女醫生剛出大門就被幾名憲兵擋住,簡單盤問了幾句,便從兩側挾持住她,還一把揪住小星星,穿過人群朝某處地方強拉硬拽……

  「你們想幹什麼?」葉玉菡叫喊,「放開我,混蛋!」她踢打著,撕咬著,都不管用,活像落入虎爪的一隻兔子。小星星拼命掙扎著找媽媽,其反抗能力則連兔子都不如。恰在此時忽聞前方一聲斷喝:「站住!」

  幾名憲兵果然站住了,但還挾持著女醫生和小女孩。葉玉菡舉目一看,啊,這不是魯寧嗎!魯寧換上了一身筆挺的美式軍服,胸前佩戴著勳表,肩章上那顆金色將官星徽在夜色中熠熠閃光。他板著面孔,濃眉緊皺,雙手抄在背後,兩腳分開約半尺,神像般矗立在眼前,威嚴地注視著幾名憲兵。他身後停著那輛車頭綴著一顆紅色「將星」的軍用吉普車。

  幾名憲兵愣住了,趕快立正,敬禮,同時鬆開葉玉菡和小星星。

  「把人交給我!」魯寧蹺起右手大拇指,從肩膀上方朝後戳戳。

  「這個、這個……」憲兵們面面相覷,支支吾吾。

  「他媽的!」上士從駕駛座上蹦下來,使勁拍著腰上的槍套,「什麼這個那個,快!」

  上士身手敏捷,趁著憲兵們猶豫不決,把葉玉菡和小女孩拉上了吉普車後座。汽車一直沒熄火。「參座」剛上車,汽車便開動了,迅速駛離東廠胡同。

  葉玉菡深深舒一口氣,把小星星攏在懷裡。

  前座的魯甯也深深舒一口氣:「我不是讓你放心嗎?可你還是不放心,冒冒失失……」

  「我怎能放心?」葉玉菡爭辯,「你什麼也沒告訴我。」

  「都告訴你了,還叫政治?」

  「我不懂政治,也不想懂。」

  「現在懂了吧?差一點毀了一切,包括你自己。」

  「我從來不怕犧牲。」

  「但不要做無謂的犧牲,」魯寧回過身來,看看小姑娘,摸摸她的頭,「特別是,還有孩子呢!」

  說到孩子,葉玉菡的心直發軟。她摟緊小姑娘,在孩子臉上親了親,望著魯寧,改用英語咕噥了幾句。

  「算了,還是說中國話吧。」魯寧微微一笑,瞥一眼上士,「這年輕人,英語說得比我還好!我倆的對話,他都聽得明明白白。」

  「什麼?」女醫生吃了一驚,仍然說英語,「你說了,他是國民黨特務啊!」

  「不錯,他是國民黨特務,」魯寧停了停,用中國話回答,「但他首先是人。」

  「是中國人。」上士說著,面無表情,只是穩穩抓住方向盤,「去哪兒,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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