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揚 > 第二次握手 | 上頁 下頁
六三


  「那他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博士打量了一下姑娘,「記得嗎,潔瓊,我在船上說過,你很漂亮,非常漂亮!」

  「這有什麼相干?」

  「古希臘有過一位容貌異常美麗而口才也非常好的女教授瑪爾蕾斯。因為當時的大學生都是男子,瑪爾蕾斯又太漂亮,乃至她講課時男生們老是想入非非,引起騷亂……」

  「有這種事?」丁潔瓊睜大眼睛。

  「法官只得裁定禁止瑪爾蕾斯上講壇,除非她戴上面紗。」姑娘的表情像聽天方夜譚似的。

  「弗雷格是說,你也應該戴上面紗。」

  「瞧您說到哪兒去了!」丁潔瓊臉紅了。

  蘇冠蘭笑了,簡直有點驕傲:「是的,瓊姐確實非常漂亮。」

  「你也很帥!」趙久真打量了一下年輕人,掏出一封信,「喏,潔瓊捎給你的。上帝保佑,我算是當面親手將信送到了。」

  信沒封口。信封上用紫色墨水橫寫著優美流暢的漢字,一看就知道出自瓊姐的手筆。蘇冠蘭心慌意亂:「我現在可以看麼?」

  「不僅可以,而且必須!」趙久真笑道,「不然,我怎麼覆命呢。」

  「覆命?」

  「潔瓊等著回音呢。」

  蘇冠蘭取出厚厚的、折疊得很精緻的信瓤,掂在手裡打量、琢磨了一下,會心似的一笑。他想起了朱爾同當年那些「學問」,知道這種折疊信紙的方式叫「熱吻式」。

  冠蘭,我親愛的弟弟:

  時間消逝得多快啊!一轉眼,我來到大洋彼岸已近半年。加利福尼亞面積遼闊,歷來是美國人口最多和經濟最發達的州,也是華人最多的州;它位於美國西海岸,瀕臨太平洋,常年陽光燦爛。但最近氣候反常,來自北太平洋寒流的濕空氣和翻越科迪勒拉山脈的乾冷氣流相撞,竟使帕薩迪納飄起了雪花!有點像我在南京每年冬季見到的那種雪花,濕冷,細碎,容易融化,但它仍然使大地變得一片銀白。很多人都覺得新鮮,興奮不已,特別是孩子們。我也非常高興!我由此產生一種吉祥的預感,即這封信一定能順利送達你手中,咱倆從此將恢復聯繫。看著玻璃窗外飄舞的雪花,我在想:你在哪裡呢?你所在的地方也在下雪嗎?中國人愛說「瑞雪兆豐年」,如果你那裡也在下雪,乃至大雪紛飛,那就預示著我們的愛情必然豐收……

  讀到這裡,蘇冠蘭舉目瞅瞅窗外,可不,雪花落得越來越大,漫天飛舞!他會心地笑了笑。趙久真知道這個年輕人才二十四歲,但驚訝地發現他的眼角已有淺細的魚尾紋,雙鬢也摻進絲絲銀髮……

  像從來那樣,丁潔瓊的信有一半左右的篇幅是用外文書寫的,多用英文德文,偶然穿插幾個拉丁文單詞——她早就說過,她覺得這樣在抒發感情時更加自在,更加淋漓酣暢;但她不用法文——儘管這是她非常喜愛的一種文字,因為她知道冠蘭法文不好。她的信很長,談到很多事情。她談到她從北平失望而歸,大病一場並因此考試失敗,卻在中美庚款會考中意外地被錄取;談到太平洋上的二十天航程和趙先生對她的關心呵護;談到西海岸、加利福尼亞、帕薩迪納和加州理工學院的美好;談到面容刻板而實際上不乏幽默的弗雷格博士;談到當獲知是蘇鳳麒的親筆推薦信才使她得以被破格錄取時的震驚和惶惑……

  真的,我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你在來信中多次說到你父親有一雙可怕的、有力的、無形而又無所不在的巨手——我早就體會了它們的「可怕」,現在,我又體會到了它們的「有力」和它們的「無形而又無所不在」;同時,還覺得它們不可思議。蘇老先生敵視我們的愛情,敵視我個人,但是,為什麼又要幫助我呢?

  我的專業原子核物理學,近幾年發展很快,突出的成就是從宇宙線中找到了正電子,種種跡象表明還有很多重大發現即將接踵而至;加州理工學院新建了一座專門探測和研究來自宇宙空間的粒子的實驗室,核物理學一個新分支——「粒子物理學」剛在我們這裡誕生。我就在這個實驗室,已經開始潛心研究改進計數器和電離室,加強對相關數學工具和計算技術的掌握與運用。我對前途充滿信心。我的導師、實驗室主任羅曼·奧姆霍斯博士被公認為美國最優秀的青年物理學家之一。有意思的是,第一次見到奧姆霍斯時,他還不知道我將是他的研究生,竟然很認真地問我「有十六歲了嗎」?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女人,往往比同齡的白種人顯得年輕很多。我告訴他,我已經二十四歲了!我說在中國,這個年齡的女人很多都早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他緊接著問:「那麼,你呢?」我說我還沒有結婚。他趕快說他也沒有結婚,「理由」是美國人崇尚晚婚;另外,晚婚適於核物理這個職業。因為這種研究要經常接觸輻射,對身體機能,特別是對男性生育機能和孕婦體內的胎兒有害……你看,他想到哪兒去了!他又勸我說,別像邁特納 那樣終身不嫁。我說,邁特納還在世,怎麼就知道她將終身不嫁呢?奧姆搖頭說:她都五十六歲了,希特勒又把德國弄成那樣,她還會結婚嗎?

  捎帶說說,奧姆——對了,我經常簡稱他「奧姆」——「羅曼」是他的名,「奧姆霍斯」是他的姓,這個姓氏起源於英格蘭一個古老的望族;我不僅把他姓名的全稱省略了,還把「先生」、「博士」、「教授」、「主任」等等尊稱和頭銜統統省略了。我問可以這樣稱呼他嗎?他說:當然可以,完全可以,只要是我叫他,叫什麼他都高興!

  「奧姆霍斯博士……奧姆霍斯……奧姆……」蘇冠蘭輕聲叨念著,半閉上眼睛:「趙先生,您見過奧姆霍斯博士嗎?」

  「見過呀!」

  「他怎麼樣?」

  「他很有才能,非常好,很可愛……」

  「哦哦,那太好了!」

  真是奇跡!我帶來的十二棵蘭根,居然都栽活了。這得感謝當初金大農學院園藝師們的指教。

  在中國,從小寒到穀雨有八個節氣二十四候,每候都有一種花卉綻蕾開放。「花信風」,就是每種花開時節吹來的風。我給你寫這封信時,正值大寒至立春之間;這個時節的花信,恰是蘭花。這裡的冬季本來不冷,我的室內更是溫暖如春,加之我精心養護,從國內帶來的四棵墨蘭和四棵春蘭先綻蕾了!天氣更暖後,還有四棵蕙蘭將接著開花。即使花期都過去了,蘭草那高潔、典雅的身彩仍將天天伴隨著我,就像你時時在我的身邊——總之,我覺得這是幸運和幸福的好兆頭!

  如果中國的「蘭文化」有朝一日風靡美國,我也許應該算作頭號功臣;如果趙先生將這封信送到了你手中,那就意味著人世間最美好、最奇異的一種「花信風」吹越重洋,將我永遠不會消退的愛意送入了你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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