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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姑娘舉目凝視老師,沉默不語,胸中湧動不祥的預感。

  「潔瓊,」師母在一旁說,「你要堅強一些,更堅強一些啊!」「老師,師母!」丁潔瓊哆嗦了一下。

  淩雲竹注視姑娘,端坐不動。

  「淩老師,您說,說吧!請相信我。」

  「是的,潔瓊,我們相信你。所以,」教授竭力鎮靜情緒,使語句保持平穩,「置此臨別之際,我們有責任告訴你,你,你的父母——」

  丁潔瓊的臉色陡然發白。

  「他們的被捕,你是知道的。」這種話題顯然使淩雲竹深感苦痛,他費了很大力氣,一字一頓往下說,「但是,你不知道,他們在龍華被囚禁三年之後,於一九三一年二月八日深夜同時遇害了!」

  「爸爸,媽媽!」丁潔瓊失聲叫道。她冷汗涔涔,全身震顫,搖晃。宋素波急忙過來,坐在她旁邊,伸展雙臂抱著她,撫摸、拍打她的肩和背,為她一遍遍拭去額上的汗水和面頰上的眼淚……「潔瓊,你說了,你會有足夠的堅強!」師母輕聲說,「我們相信你,正如我們愛你一樣。」

  姑娘將臉埋在宋素波懷中,緊閉眼睛,既不出聲也沒有動作,只有肩膀微微抽動,在默默地流淚。良久,她抬起頭,撩撩略顯淩亂的鬢髮,用手絹捂住雙眼,長時間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宋素波用濕毛巾為姑娘仔細拭淨面龐,淩雲竹端過來那杯已經涼透了的茶……

  「如果還有什麼可以告訴你的,那就是,你的父母臨難不苟免,英勇卓絕,視死如歸,表現了崇高的氣節。」教授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外面,沉默良久,拖長聲調,「『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顏常山舌……』」

  從這裡起,丁潔瓊與淩雲竹同聲吟誦《正氣歌》。至「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教授戛然而止,回過頭來,動情地說:「潔瓊,你應該為有這樣的父母感到榮耀啊!他們是英雄,是中華民族的脊樑。」

  「謝謝你們,老師,師母。」丁潔瓊強忍著哀痛,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晰,「謝謝你們將真情實況告訴我,在我最痛苦的時刻,跟我在一起。」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其實,我早有預感……」

  「是嗎?」

  「這些年來,白色恐怖,黑暗統治,很多人被捕,被殺。父母為什麼音訊全無?沒有別的解釋。很長時間了,我不談,不問,不提起,是因為不願使你們為難,也害怕觸動自己胸腑深處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經……」

  「潔瓊!」宋素波熱淚盈眶。

  「老師,師母,我深深感激你們!五年來,是你們給了我家庭的溫暖,你們就是我的親人。」姑娘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說,「今天我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你們特別小心翼翼地保護我,惟恐我受到任何傷害……」

  「民國二十年,從二月八日你父母殉難,到十二月十七日珍珠橋慘案,才十個多月啊!」淩教授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你不知道已經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我們卻是知道的。你是父母的遺孤,是他們生命的延續,也應該是他們未竟事業的繼承者。我們有責任更好地關心你,不能讓你作無謂的犧牲。潔瓊,我多次對你說過:你是極具天賦的——你記得我接著說了什麼話嗎?」

  「您說:潔瓊,你將來一定能夠成為優秀的物理學家。」丁潔瓊的眼眶發燙,淚光灼灼,「您說,記住,要以一位優秀物理學家的身份和方式報國。」

  「今天,當你出國前夕,我要表達的仍是這個意思:要以一位優秀物理學家的身份和方式,去重振中國的『大唐氣象』!」淩雲竹說著,遞來一張紙片。丁潔瓊接過一看,是一張三千美元支票:「這是什麼意思,淩老師?」

  「讀了五年大學,父母留給你的錢差不多花完了吧?」宋素波將支票略一折疊,塞進姑娘的衣兜,口氣不容置辯,「我們心中有數,潔瓊。你迢迢萬里,遠赴美國,花費比較大,這些錢用得著的。」

  「這不是錢,而是你們的愛,你們的心血!」丁潔瓊攥著衣兜,像抓著一團火。確實,她沒有多少錢了,全部存款只剩幾百美元,勉強夠買一張去美國的船票。她站起來,朝淩雲竹夫婦深深鞠躬,眼淚像斷線的珍珠般簌簌直落。

  「潔瓊,我還想說幾句話,算是為你送行。」淩雲竹說著,竟哽咽起來。他背過身去,又走到窗前,看著外面。

  「您說吧,我一定銘記在心。」姑娘淚流滿面,「您的臨別贈言,比多少錢都更可貴!」

  「那麼,潔瓊,聽著:第一,永遠不要忘記自己的父母;第二,不管到了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無論你有了何等的成就、地位和榮耀,都決不能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教授終於平靜下來。他回身凝視姑娘,語氣沉重,「還有,第三,學成之後,一定要回到中國來,把全部智慧和才能,獻給自己的祖國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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