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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十八章 神聖誓言

  還是「杏花村」那座小樓。還是那間高大、寬敞而又陰暗的辦公室。還是昏黃的燭光,在輕微的氣流中搖曳……

  「真的,不要逼得他太苦了!別忘了,他是你的兒子,他身上有你的血統:富有天賦和個性,獅子般的高傲、倔強和堅韌。」查路德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邊說一邊靠著高背安樂椅晃悠。一兩天工夫他似乎蒼老多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十多歲。「弄得不好,往往物極必反,事與願違……」

  「依你看,該怎麼辦呢?」

  「依我看,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攻心為上?他的心在哪裡,從何攻起?」蘇鳳麒搖搖頭。他仍然坐在壁爐旁那張高背雕花扶手椅上。短短幾天,他顯得憔悴多了,皮膚蒼白,額上多出一些皺紋;但抹了匈牙利須蠟的唇須依然像錐尖般翹起,顯示著他的堅定和倔強。

  「卜羅米剛才的報告,你聽見了。」查路德的雙手十指交叉,聖平放在胸前,娓娓道來,「關於那封信,可以肯定冠蘭沒有說實話,至少沒有完全說實話。為什麼?目前不得而知。可能沒什麼事,可能另有隱情,包括可能生活中出現了某個女性。有一點我們可以斷言,即只要他不愛玉菡,那麼遲早會愛上另一個女子——從這一點入手,該怎麼辦,我已經談得很明白了,希望你能理解和採納。」

  正說到這裡,卜羅米推門而入,輕聲道:「冠蘭來了。」

  「讓他進來!」蘇鳳麒擺擺手。

  十幾秒鐘之後,高大厚重的門扇再度被推開。蘇冠蘭踏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悄沒聲息。蘇鳳麒仰視天花板中央那一圈浮雕,徐徐噴吐著煙霧。倒是查路德滿臉笑意,還欠了欠身:「坐,請坐,冠蘭。」

  蘇冠蘭按照慣例,坐在與父親相對的一張靠椅上,雙手擱在膝頭。他提心吊膽地瞥瞥校長,又看看父親。

  「還是為了那件事,你和玉菡的婚事。」蘇風麒沒有改變姿勢。他帶著鼻音,說得很慢,但吐字清晰,「冠蘭,也許你有你的道理,臂如說,你想集中精力于學業,因而不打算早結婚,等等。這個,我可以尊重你的意思。現在,我不強迫你,但我要求你憑上帝的名義發誓,憑自己的良心發誓,將來一定跟玉菡結為夫妻——就是說,在神面前莊嚴履行訂婚手續。至於結婚的具體日期,可以由你自己決定。」

  「不。」蘇冠蘭搖頭。

  蘇鳳麒凝視著兒子,面孔像石頭刻成的,表情毫無變化。

  「既然你根本不把我這父親放在眼裡,那麼,我也就不再視你為兒子。」老人睨視著兒子,語音依然又冷又硬,「如果你不接受我的上述最低條件,那麼,從明天起,我就和你斷絕父子關係!」

  蘇冠蘭一聽,怔住了……

  博士擱下半截雪茄,起身踅到窗前,將簾帷拉開約一人寬的空隙,雙手抄在身後,昂首眺望夜空。蘇鳳麒熟悉廣漠深邃的宇宙空間,他能閉著眼睛指點幾千個星球、星團、星座、星協、星族、星宿、星系、星雲、星系團、星系核和星際雲,對它們的名稱、別名及其在星空區劃的位置倒背如流;他熟悉一切星名、星圖、星表和「星經」,精通幾乎所有關於「星回」、「星管」的規律,甚至還通曉中外各種「星命」、「星相」和「星術」,而且他自己往往被人稱做「星家」、「星使」和「星官」——他那「欽天監正」,就是管天象的官,就是「星官」。國際天文學界公認他對「星系物理學」的開創作出了重大貢獻——這還成了他當年入選皇家學會的主要條件之一。此外,無論當年在英國還是後來回到中國,他都一帆風順,志得意滿,被許多人頌之以「星槎」……總之,蘇鳳麒的名字與「星」聯為一體,他本人就是一顆奪目的「亮星」。蘇鳳麒深諳宇宙空間的許多奧秘,可是,奇怪,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卻如此陌生!他能計算並預言許多未知天體的運行出沒,可是,今天,卻難以預料眼前這番「破釜沉舟」會是什麼結果——但不管怎麼說,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即他蘇鳳麒是一頭雄獅,他的星座屬￿太陽!他不容許任何人蔑視他的聲望和形象,尤其是他的兒子。如果蘇冠蘭膽敢違拗他的意旨,那麼,他絕對說話算話!

  屋子裡靜極了。除了鐘擺輕輕的嘀嗒聲,簡直還能聽見三顆心臟在激烈搏動——尤其是蘇冠蘭,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撐破胸口了!他雖然自幼就很少跟父親在一起,卻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蘇鳳麒的人。老頭子所說的「斷絕父子關係」,可不是虛聲恫嚇。他說得到就做得到,說到了就一定會做到!如果兒子拒絕了他,那麼,「明天」的斷絕父子關係,就決不會拖到後天……

  蘇冠蘭還知道,一旦斷絕父子關係,他失去的絕不止是一個父親,他還將失去繼續在大學求學的權利,更將失去今後出國留學深造的機會。父親有一張可怕的網,有一雙無形的、有力的、魔鬼般的巨爪——所有這些不僅籠罩在齊魯大學,還伸向中國許多地方,伸向幾乎所有的大學、研究所和研究院,伸向全部教育界和科學界,甚至伸向國外!

  蘇冠蘭雙手抱著發漲的腦袋,十指深深插進蓬亂的長髮中,耳朵裡吱吱嗡嗡亂響。良久,他終於咬咬牙,直起上身,憤懣而迷惘地盯著什麼地方,一字一頓道:「好吧,我答應。」

  博士回過身來望著兒子,顯然感到意外,至少是多少有點意外……

  查路德從安樂椅裡欠起身來。沒待他開口,蘇冠蘭已經說話了,說得清清楚楚:「我,憑著上帝的名義,憑著自己的良心發誓,將來一定跟葉玉菡結婚。」

  蘇鳳麒與查路德面面相覷。

  蘇冠蘭像受刑似的,兩眼微閉,臉上的肌肉有點抽搐,顫抖。他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接著說:「不過,剛才,你已經以父親的身份答允過我,保證尊重我,不強迫我,只要求我憑著上帝的名義,憑著自己良心的名義發誓,將來一定跟葉玉菡結婚;你說了,只要求我跟葉玉菡訂婚,當著神的面履行訂婚手續;你說了,結婚日期可以由我自己決定……」

  「是的,是的,」博士搓著手,連聲道,「我就是這麼說的,就是這麼答允你的。」

  「我希望,」蘇冠蘭望著父親,目光灼灼,「你不至於違背自己的諾言。」

  博士已經回到壁爐前,但並沒有急於落座。像在英國時一樣,他是個真正的紳士,挺胸直背,氣度非凡,表裡如一,在做人方面一諾千金。現在,他看著兒子,聲調鏗鏘,信誓旦旦:「怎麼會呢?我從來說話算話!」

  壁爐上方的硬木十字架上,釘著那尊用紫檀木雕刻的「受難的耶穌」,大小有如真人。蘇冠蘭自幼在教會學校長大,看慣了各種各樣的十字架和耶穌的「苦相」,看多了也就漠然了。惟一例外是杏花村的這尊,他往往看得脊背上直冒涼氣……

  蘇冠蘭沒有受過洗禮,不是教徒;但是,這不等於他感受不到宗教的威力。特別是現在,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在耶穌雕像前起誓之際,莫名來由的敬畏和恐懼之感竟使他不寒而慄。他深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仰望著紫檀木神像,清楚楚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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