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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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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上暴風雨 聖約翰大學距高橋約十六七英里 。蘇冠蘭經常蹬著自行車從學校出發,去高橋鍛煉。今天清晨他又出發了。他理著平頭,戴著墨鏡和巴拿馬帽,穿著網球鞋和短褲背心,左腕戴一隻英納格游泳表,車後馱著一隻沉甸甸的網兜,皮膚曬得黝黑閃亮,四肢乃至全身每塊肌肉都隨著動作交替隆起。上午十點,抵達高橋。 高橋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江南小鎮。近十幾年,洋人在這裡陸續建起一些別墅、商店、俱樂部、網球場、健身房和游泳池。蘇冠蘭喜歡法國人辦的一個天然游泳場。在一條小河注入黃浦江的所在,有幾幢鐵皮木板組裝而成的棚屋,矗立著一座用角鐵圓木搭起的瞭望塔,沙灘上分佈著一些紅紅綠綠的蘑菇傘和躺椅之類,岸邊漂浮著兩三隻小艇,總之,很簡陋。蘇冠蘭喜歡的就是它的天然和簡陋。這裡離大海不遠,地勢開闊,河汊密佈,到處是蘆葦、灌木、樹林和水鳥…… 蘇冠蘭自幼就讀於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這些學校對他影響很大,使他嚮往科學,熱衷於體育鍛煉。他是山西人。山西境內多山。蘇冠蘭喜歡爬山遠足,五臺山、黑駝山和太白山等他都爬過;有時在山間廟宇裡度過整個寒暑假,拜和尚道士為師,研習經卷,學國術練拳擊。他有一輛英國「三槍牌」自行車,經常騎著這輛車長途旅行,一走就是幾十裡幾百里乃至上千里。他隨身帶著地圖、指南針、照相機、望遠鏡、標本夾、野坎用具和袖珍帳篷等等,有時還帶上匕首和獵槍。 北方缺水。蘇冠蘭惟一的遺憾是不會游泳。中學畢業後,他上了濟南齊魯大學;這又是一所教會學校,為英美兩國基督教會合辦。濟南在山東,而山東臨海;於是,讀大學期間,蘇冠蘭一有機會就往青島、威海或煙臺跑,去那裡的目的就是到大海中迎風劈浪,苦練游泳。 蘇冠蘭是民國十六年即紀元一九二七年夏考入齊魯大學的。翌年即一九二八年五月發生「五三慘案」,日本軍隊佔領濟南,大肆燒殺搶掠。蘇冠蘭被迫出逃,輾轉到上海聖約翰大學「借讀」。聖約翰又是教會大學,不過不是英國人而是美國人辦的。 一九二九年五月日軍撤出濟南。蘇冠蘭結束「借讀」,準備返回齊魯大學。在上海逗留的最後日子裡,他經常去高橋,練習拳擊、摔跤和散打。蘇冠蘭身高五點九七英尺 ,肩膀很寬,肌肉發達,滿口流利的倫敦英語,還能說點德語法語,在白種人面前完全不必「自慚形穢」…… 離岸越遠,水流越急。蘇冠蘭不斷變換姿勢,或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或來回泅渡。每次來高橋,他都是先游泳,再上健身房。這樣的鍛煉已經持續了十來天,蘇冠蘭現在的感覺是非常疲勞。他尋思,也許今天不該來高橋的……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減少游泳時間吧;上岸之後也不去健身房了,什麼也不幹,且美美地吃一頓,睡一覺!他這麼想著,放緩了動作,遊了幾圈便上岸了;瞥瞥周圍,今天來游泳的還真不少,有五六十人吧。他收回視線,找一頂蘑菇傘平躺在沙灘上休息;他喝一點水,閉上眼睛,不知不覺竟沉沉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雷聲把小夥子驚醒了。瞅瞅手錶,已是下午;他站了起來,極目遠眺。天際湧動著團團烏雲,雲隙間閃爍著青白色電光。蘇冠蘭雙手叉腰,欣賞著大自然的喜怒無常,感受著風沙撲打,體會著面頰和軀體上麻麻點點的疼痛。頃刻便烏雲壓頂了,江面上怪風驟起,波濤洶湧,一道道白浪爭先恐後似的撲上岸來;浪越來越兇猛,潮頭越來越高。轉眼間,最前面的浪頭即將撲到蘇冠蘭的腳下。 「哎呀哎呀,不行不行!」有人從背後跑上來拽住蘇冠蘭的胳膊。他回頭一瞧,原來是游泳場雇的那個白俄老頭。這傢伙五十多歲,禿頭,後腦勺圍著半圈黃毛,腆著的大肚子上也滿是黃毛,兩隻乳房吊著直晃蕩,胖得連脖子都沒有,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今天居然跑幾百米到了這裡! 蘇冠蘭瞥瞥他:「你說什麼,什麼不行?」 老頭使勁打手勢,滿口蹩腳的英語夾著上海話,但蘇冠蘭還是聽懂了,他說這場暴風雨非常可怕,非常厲害,必須趕快往回走,逃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蘇冠蘭收拾了零星東西,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途經那座高高的睞望塔時,但見塔身被狂風吹得直晃悠,兩個顯然是救生員的洋人正驚恐失措地往下爬,邊爬邊嚷嚷,連一架望遠鏡也失手掉了下來。他們好像是說有人游著遊著就不見了。蘇冠蘭一聽,便駐足等候;待那兩個人爬下來,他攔住問:「發生了什麼事?誰不見了?」他們結結巴巴,說還有一名游泳者消失在滾滾波濤裡,多半已經淹死了…… 「你看,太可怕了!」一個洋人指指濁浪滾滾的江面。那裡是小河注入大江的所在,滔滔急流與狂風疾雨迎面相撞,激起巨大的浪峰,發出怒吼和尖嘯;此外,電閃雷鳴也越來越近,愈來愈強烈…… 另一個洋人驚歎:「天哪,誰能從那兒活著回來啊?」 「那你們就扔下他不管了?」蘇冠蘭怒氣衝衝。 「他,他是誰?」對方反問,「我們扔下了誰?我們怎麼管?」恰在此時,一道閃電劃過,天地一片慘白!洋人嚇得直縮脖子,接踵而來的是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 蘇冠蘭朝江上望去,發現幾艘救生艇都被巨浪卷走了。一陣狂風呼嘯而過,粗硬的沙粒猛烈撲打在人身上,感到陣陣疼痛;最後兩頂蘑菇傘被連根拔起,在沙灘上滴溜溜滾動,然後飛往空中…… 不遠處那座十幾米高的瞭望塔發出異樣聲響。舉目一瞧,是頂棚被掀起,接著是金屬和木材的斷裂。塔身整個兒斜了,歪了,然後攔腰摧折……天哪,緊接著便泰山壓頂般朝他們四人站立之處直砸下來! 兩名洋救生員身手敏捷,拔腿飛奔,連滾帶爬,居然在高塔砸到沙灘上之前的一刹那逃脫了。蘇冠蘭緊跟在他們身後,也平安脫險。倒塌的高塔像死去的恐龍般橫陳在他們身後,發出爆裂和轟鳴,水花和泥沙濺了幾丈高…… 暴風之後緊跟著驟雨。雨點有黃豆那麼大,斜著甚至是橫著掃來,砸來,劈來!蘇冠蘭停下腳步,猶豫不決。若是真有那麼一個回不來的游泳者呢?那不是見死不救嗎?可是,茫茫江面,濁流滾滾,怎麼搜救呢?他用雙手一遍遍抹去臉上的雨水,望著遠遠近近的江面。忽然,一個小紅點躍入他的視野——天哪!那是一個人,一個活人,正在掙扎求生!蘇冠蘭大聲叫喊,但立刻發現這是徒勞的,方圓上千英尺內已經沒有任何人。再看江面,小紅點忽然消失,忽然又冒了出來;顯然,那人一下被推上浪巔,一下又跌下波谷。他精疲力盡,已無法靠岸,正被波濤吞吐著,朝水天相連之處滾滾而去。 蘇冠蘭當機立斷,拔腿朝水邊飛跑;浪潮蜂擁而上,吞沒了他。年輕人鑽出水面,奮起雙臂,朝江心遊去,朝剛才發現小紅點的地方遊去。不知費了多少時間,也不知被激流席捲了多遠,總之,在風狂雨驟的江中終於遊到了小紅點跟前,將那人的頭部使勁托出水面。他這才發現對方是個年輕女性,一個穿紅色泳裝的女孩,頭上還戴著一頂圓圓的紅色泳帽,但已經奄奄一息,失去了最後一絲掙扎的力氣。蘇冠蘭用一隻胳膊抱著、托著女孩,另一隻胳膊奮力劃動,劈浪前行。天地沉浸在無邊的黑幕裡,變得像深夜一樣,一片迷茫混沌,不能辨別方向。蘇冠蘭知道千萬不能慌亂,否則就會死無葬身之地,連同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孩!他感覺著水流方向,朝右側劃,朝右側劃,竭力朝右側劃…… 雷電漸漸遠去。不過,仍時時傳來沉悶的轟鳴和黯淡的閃光,短促而又頻繁地照亮層積的烏雲和起伏的江面。蘇冠蘭輪換使用兩臂,一次次推開死神的魔掌。在他即將失去最後一絲力氣和最後一絲信心的時刻,他那已經麻木的腳底忽然產生了一丁點觸覺——天哪,那不是沙灘就是礁石或某種沉積物,反正不會再是無底深淵!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靠岸了。不管是什麼樣的岸,反正是岸,岸!而此刻,所有的岸對他來說都意味著生命——哦,不,不僅是「對他來說」,還有蜷縮在他胸懷中的這個女孩!儘管她全不動彈,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覺,但蘇冠蘭知道她還活著,活著,活著! 蘇冠蘭抱著女孩,踉踉蹌蹌地上岸。他絆著一塊石頭,腳趾疼得麻木了,重重摔倒在地。他搶先撲臥在滿是大小石塊的河灘上,用自己的身軀保護這個女孩。他的額頭砸破了,滿嘴鹹鹹的,顯然在流血;渾身炸裂般劇痛,尤其是肋部,那裡可能骨折了,他不能動彈了!但是,他想,不行,都到這一步了,可不能功虧一簣。還得往前挪,往前挪,一直挪到有人的地方。喘息一陣後,他用一條胳膊護著女孩子,另一條胳膊支撐在地上,匍匐著向高處爬去。他拼命咬住牙關,咬得腮幫格格響,咬得嘴唇直流血;這些血與他額頭上、面頰上、肢體上的血混在一起,貼著皮膚往下淌,在沙灘上、石頭上、泥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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