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用一生去忘記 | 上頁 下頁


  她很小的時候,步子還走得東倒西歪,就被允許在劉百田的辦公室裡肆無忌憚的玩,劉百田在桌上辦公,她在桌下跑來跑去,不會說話卻要搶著接電話。連關姍都對大捷說,你給你爸爸生了一個玩具。

  生性嚴肅的劉百田只要一見到揀寶,臉上便笑成了一朵花。很難想像他這樣的一個人,能夠俯下身去讓揀寶當馬騎,據說有一次被秘書撞見,劉百田要起身簽文件,揀寶不肯下來,便像樹熊一樣,劉百田只好背著她簽字。

  然而,劉百田對揀寶並不是單純的溺愛,7歲的這一年,揀寶連續地參加葬禮,有人勸劉百田,孩子太可憐了,還是先把她送到親戚家避一避吧。劉百田說,這是她的人生,也是她的宿命,可以回避一世嗎?家庭變故之後,這種愛就變得更加複雜,劉百田對揀寶從來不刻意隱瞞什麼,他告訴她,父母和奶奶都是病死的。揀寶說,如果爺爺也死了,我該怎麼辦?劉百田說,人都是要死的啊。揀寶說,那你害怕嗎?不等劉百田回話,她又說道,你別怕,你還有我嘛。

  劉百田當時就很感動,他想,是啊,我還有揀寶,我不能倒下。

  劉百田進軍大陸的時候並沒有興師動眾,他決定以普通商人的身份低調入場,不管怎麼說他還是一個精明的商人,他知道過早的暴露身份極有可能變成別人的獵物。他決定花3年的時間瞭解情況,調查商機,鋪排自己的人脈關係。所以他只帶了一個跟隨了他多年的助手老金,其實老金並不老,只是長了一副老臣子的模樣,讓人看著踏實,據說他在讀中學的時候,同學就管他叫老金了。

  決定帶老金到大陸來的另一個原因是,老金就是廣東人,早年又是逃港到香港的,所以不管怎麼說,他對大陸的一切還是比較熟悉的。於是他打前戰,先行在廣州買了一所大房子,就在華僑新村一帶,請好了打理家務的保姆,這才把劉百田和揀寶接過來。

  揀寶過來的時候,大陸也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貴族學校,揀寶只能就近上學。

  每天,揀寶穿得乾乾淨淨,背著雙背書包去上學,回來的時候必定如殘兵敗將,臉像個小花貓似的,有時候裙子破了,有時候小辮子散了,因為班裡的男生女生都很野,沒見過像揀寶這麼斯文和規矩的小孩子。揀寶上學早,在香港已經讀過一遍一年級了,只是教案不同,回到國內只能還讀一年級,而她在香港讀的可是貴族學校,小小年紀就被訓練得彬彬有禮。在這邊可不一樣,不僅有人嘲笑她,還總是有人欺侮她,管她借文具從來有借無還,還講鬼故事嚇她。

  慢慢的,揀寶的話越來越少,除了受欺侮之外,她也開始懂事,她避免和其他的孩子交流是害怕別人問起她的爸爸媽媽,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偏偏有一天語文課是做作文,作文的題目就是《我的爸爸媽媽》,揀寶當然交了白卷。然後她就不肯上學了,這件事老師在家訪中做了檢討,但是揀寶還是堅決不肯上學,誰說也不行。最後連老金都讓步了,老金對劉百田說,不如請一個好的家教單獨培養揀寶,揀寶這麼聰明,一樣可以成材。劉百田說,那她將來就更沒法融入社會了,一個人智商再高情商是零,別人痛苦她自己更痛苦,有朝一日我見了她的父母也沒法交代。

  劉百田又說,英國皇室的成員都要到學校讀書,何況我們。

  後來還是劉百田親自接送揀寶上學、放學,足有半年之久,這才讓揀寶重新回到了校園。老金覺著奇怪,問劉百田都跟揀寶說了什麼?劉百田笑了笑,說也沒說什麼,就告訴她一個人這輩子有什麼,沒有什麼,那是醒定的,跟怕不怕沒關係。老金想了想,覺得這句話很平常啊。其實劉百田後來說的話沒有告訴他,劉百田對揀寶說,你是沒有爸爸媽媽,但其實他們都在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看著你,他們都知道你是好樣的,你不要讓他們失望。揀寶有點不相信,說,他們真能看見我嗎?那我為什麼看不見他們。劉百田說,那是因為他們只能在你睡著了以後才會出現,所以你看不到他們。揀寶堅持了3個晚上,但都因為太困睡著了,這讓她無比懊惱,但爺爺堅稱爸爸媽媽都來過了,而且揀寶房間裡的牆壁上,也的確多了一幅父親的繡相,他微笑地注視著揀寶。

  然而,學校還是學校,並沒有絲毫的改變,揀寶還是照樣受欺侮。

  有一次,揀寶放學回家,腦袋又被打了個大包,老金先就不幹了,要帶著揀寶回學校找老師。劉百田得知之後,淡然道,算了吧。

  劉百田牽著揀寶的小手進了她的房間,他先打來熱水給揀寶洗了臉,然後又找來冰袋給她敷頭上的大包。劉百田問道,這包是怎麼打的?揀寶說是書包打的,因為書包裡有鉛筆盒,就打重了。而且同學不是要打她,打別人打失手了。劉百田說,別人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呢?揀寶說,老師說打人不是好孩子。劉百田說,不,你要聽爺爺的話,不管誰打你,也不管是什麼理由打你,你都要打回他。

  揀寶眨了眨眼睛說,老師說,我們從小就要學會做人,要先學會做人,做一個好人。劉百田又說,不對,你們老師說得不對,應該先學會打人,學會打人以後才能學會做人。揀寶迷惑了,說,真的嗎?劉百田說,當然真的,因為你爸爸媽媽都死了,爺爺又這麼老了,你沒得靠了,就只能靠自己,天下都是打出來的啊。

  劉百田還認真地告訴揀寶,你打人的時候,就要沒頭沒腦地打,不要留後路,不要怕打瞎了眼睛,打斷了胳膊打斷了腿,你只有毫無顧忌,拼命打,你才能打贏。你記住了嗎?揀寶對爺爺是深信不疑的,揀寶說,我記住了。

  此後,揀寶就成了班裡的打架大王,男生她也敢打,還咬人。

  於是,有關打人的情況就倒過來了,隔三差五的,總有家長牽著哭哭啼啼的孩子找到家裡來告狀,看到揀寶家住的大房子就說,怪不得你們孩子打人打那麼狠,原來祖祖輩輩都是地主,跟我們窮人有刻骨的仇恨。老師也跑到家裡來家訪,說,這孩子到底怎麼了?不會得狂犬病了吧。

  每當這種時候,老金就拼命說好話,給人賠不是,還把人送出去老遠。

  天下果然是打出來的,漸漸地,揀寶不再被人小看,更沒有人敢欺侮她,有時為了伸張正義,她還會為弱者出頭,奇怪的是這樣一來,不但她沒有被同學孤立,反而越來越受到擁戴,大家都很喜歡她,老師見她在同學中有影響力,還叫她做了班長。

  環境把她塑造的反叛而自我。

  揀寶曾經問爺爺,為什麼我越凶,別人反而對我越好呢?爺爺說,這是自然法則啊,獅子很凶,所以它是森林之王。當今這個社會也是一個叢林世界,如果你自己不強,就會被別人吃掉。

  也就是說,在成長的道路上,爺爺始終是揀寶的指路明燈。換句話說,也是爺爺培養了她堅韌、執著的性格。

  劉嘻哈在美院上二年級的時候,創辦了自己的漫畫刊物《奇幻島》,自任社長。當然這就是年輕人的自辦刊物,又名同人志,一切費用自理。劉嘻哈把印刷精良的刊物送到爺爺手上,以為會得到他的誇獎。然而爺爺只是信手翻了翻,問道,印了多少本?劉嘻哈說,70本。爺爺又問,反應怎麼樣?劉嘻哈說,同學們都說好。爺爺說,那不算數,你要走到立交橋上去派送,保證不出十步遠,就被人扔掉了。

  劉嘻哈不相信,但事實就是如此。

  爺爺又說,如果你不出印刷費,社長也不是你的了。

  劉嘻哈不敢再試了,因為她知道結果一定是這樣的,事實上同人志裡的同仁都管她叫米飯班主。

  爺爺說,孩子啊,不幸的是你喜歡的這個行業,是現在公認最難做的眼球經濟,一切都在閃動之間,完全沒有辦法捕捉到規律。米老鼠,唐老鴨是什麼?是了不起的原創,我看你們的刊物,全都是利用舊故事再度創作,改變一下畫法就拿出來賣,怎麼會有人愛看呢?

  劉嘻哈有些掃興地說,你就不能鼓勵鼓勵我嗎?

  劉百田拍了拍嘻哈的臉蛋,沒有說話,卻在心裡歎道,我何嘗不想鼓勵你呢?可惜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啊,你如果變成那種總是心存幻想的女孩,說不定有一天就會在劫難逃,萬劫不復。

  是的,劉百田對劉嘻哈的確是百般呵護,煞費苦心,他也自認為能夠完全掌控嘻哈,讓嘻哈一世無憂。但其實劉嘻哈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應該說,早年失去父母一直是她心中無法抹去的陰影,這表現在她總是間歇性的自閉,一聲不吭,對周遭的事物沒有任何反應,同學們覺得她身上散發著隔閡和疏離的氣息,尤其在18歲以後,她的眼神更加迷茫、渙散,而且無論她是否受歡迎,她都是不善交際的。

  她的金錢觀和生死觀也跟大多數人完全不同,誰都擁有的東西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又根本無法改變她所面對的現實,所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越是隨心所欲,越是感覺淒涼無助。

  沒有父母的孩子都是自卑的。

  有時她又會有深深的自責,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我的到來會讓他們雙雙離去?每當這時,她便對生命充滿灰心和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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