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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大夥又重新回到餐桌上,那盤青菜糙的慘不忍睹,松霖摘菜洗菜時以為是母親省錢,後來知道是撿的,也不便拿下桌去。冀中跑到附近的副食店,買了半斤紅腸和半斤素什錦,反正大家是多少年的戰友了,也不會計較這許多,於冰不客氣的端起碗就吃。

  「你怎麼突然跑北京來了?是不是還在部隊?」松霖和冀中都忍不住問于冰,於冰道:「早復員了,跟著就下海,這次來北京就別提了,八八年上海不是爆發一場流行性甲肝嗎?一次性注射器一下子就變成了緊俏商品,我們公司進了幾批貨,但不夠別人動作快,市場一飽和,根本就銷不出去,全砸手上了,整整賣了兩年還是賣不完,這不把我派北京來了嗎?!」冀中愁道:「哎呀,這可不好辦……」松霖也道:「要是書我還能在學校幫你銷一銷。」小玉插嘴道:「我媽是推銷員。」於冰沒聽明白,松霖的母親白了小玉一眼,「沒聽說大人說話孩子跟這兒插嘴的。」小玉看也不看姥姥,撤了撤嘴。松霖笑道:「我不是班主任嘛,到處推銷我的學生。」於冰道:「我來看看你們,沒指望讓你們幫什麼忙,安心吃飯吧。」

  屋裡本來就挺擁擠,角落裡還一正一倒疊羅漢似的摞著六隻沙發。於冰忍不住道:「沙發還捨不得坐啊?」松霖沒說話先笑起來了,冀中道:「我們松霖一輩子都是個傻丫頭。」松霖的母親緊接他的話道:「最傻就是在延安結了婚,等你那麼多年。」臉上表情冷冷的,話音夾槍帶棒,冀中沒說話,有點窘迫和訕訕的。

  松霖道:「那天胡同口有個大男人蹲在那哭,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他的板車撞了人,沒錢上醫院,我說人呢,他說還躺在醫院走廊上呢,要不這沙發先放你這兒,你借我六百塊錢,我先把病人安置下來,回家取了錢就給你送來。我還多了個心眼,看了他的身份證和工作證,又都還給他了,告訴他現在外面查得緊,他把沙發給我扛進來,拿著錢走了,再就沒回頭。冀中說是騙子,我還不信,後來把他的沙發搬下來一坐,就塌到地上去了,坐下就站不起,站起來就不敢往下坐,估計真是騙了。」於冰道:「還估計什麼呀,肯定是騙子,不能坐乾脆扔了吧,省得占地兒。 」 「這不還是東西嘛,也沒捨得說扔就扔了。」松霖抱歉的笑笑,冀中道:「其實這就不是東西了,回頭有廢品回收的就讓人拉走。」松霖遲疑道:「萬一那個男人……」于冰苦笑道:「你還真指著他回頭啊?松霖,你原先也就是實秤,現在怎麼還變迂腐了?!」冀中道:「都是在學校裡呆出來的。」松霖的母親又不愛聽了,「老師再不好,總比賣報紙強。」冀中倒也不怕於冰笑話,道:「我是比松霖差遠了,現在也就守個報攤,賣賣報刊。」

  挺奇怪的,於冰這次見到何冀中,心中沒有激起半點波瀾,可能是年輕的時候,冀中的光芒太耀眼了,太奪目生輝了,也就在短時間內消失貽盡。冀中這種人不能成為小人物,因為做了小人物都沒有小人物的光彩,就像一塊上等的料子,沒有用來做西裝卻做了夾克衫,到底也少了一份閒情和瀟灑。

  吃完了飯,母親回房休息去了,松霖叫小玉去做作業,又對冀中說道:「你陪抗美說會兒話,我喂三姑吃完飯就過來。」屋裡只剩下于冰和冀中兩人,不知為什麼冀中倒有些不自在,於冰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道:「阿姨好像病得不輕。」冀中便說起松霖母親的病,說著說著就開始唉聲歎氣,中間夾著若干個「沒勁,真沒勁。」

  於冰忍不住提醒他道:「可她生了松霖,要不你修幾世能修來這樣的好媳婦。」冀中道:「我也就是這麼想才忍氣吞聲地過日子,要不我早回延安了。」於冰驚道:「你還有回延安的打算嗎?」冀中道:「我在延安總不至於賣報紙吧?!我承認,那時一門心思想調回北京,做夢都夢見天安門,可是調回來,北京也實在太擠了,我住在松霖家,也算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整個人都好像依附在她和她家人身上,這種感覺你是體會不到的……前段時間,延安來人到北京瞧病,到家來坐還說如果我回去,有好幾個部門讓我挑,全是正經的國營單位。」

  於冰想了想道:「你還是別起這個心,松霖維持這個家不容易,你走了。這家裡就一個男人也沒有了,還能叫家嗎?」冀中不說話,悶著頭抽煙。

  年輕時在一起,說的都是些漫無邊際的話,以為二十年後,再面對的早已不是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問題,因為農村已被我們改造好了,而是把目光再放遠一點,考慮中國的命運,世界的何去何從……而眼下,於冰看著兩鬢斑白的冀中,想到自己滿北京的跑大醫院賣注射器,松霖煩心的事就更不用說了,無非也是在生活中掙扎,在掙扎中生活。

  所幸的是,松霖對生活還保持著一份熱忱,她給三姑喂完了飯,於冰跟她一塊在廚房洗碗,她一點也不馬虎,洗一遍,沖好幾遍,再用於毛巾擦於。從外面收進來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如果是上衣,五個紐扣全都扣上,還把冀中的換洗內衣褲掛到廁所的門後。於冰道:「你累不累呀?!」松霖笑道:「都習慣了,什麼樣的日子不都得過嗎?!」

  隔了一會兒,松霖又道:「我現在什麼也不怕,就怕冀中哪天突然腦袋一熱,回延安去了……他說走就真的會走,畢竟是腦子受過刺激的人,我現在是兩頭管不住,一頭是我媽,一頭是冀中。」於冰同情道:「松霖你太不容易了。」見於冰真的為自己擔心,松霖忙寬慰她道:「我沒事,也別光說我了,說說你吧。」於冰道:「我有什麼可說的。正在辦離婚,現在真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晚上,冀中堅持睡到客廳裡,讓出大床叫於冰和松霖擠在一塊聊天,兩人絮絮叨叨的說到半夜才睡。

  在松霖家借了一輛破自行車,騎上去才發現真是除鈴以外哪兒都響,于冰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開始騎著繼續跑各大醫院。

  北京的大是出了名的,無論上哪個醫院,騎上自行車就得一直蹬下去,簡直共產主義都到了醫院還沒到。幸虧小時候在這兒讀過書,買張地圖就哪兒都認識了。於冰去了兩趟南苑醫院,他們倒是要一次性注射器,就是壓價格。價格方面,公司是經過精確計算的,每支賣六毛錢,其中買家賣家各賺三分錢,實價是五毛四,但南苑醫院價格最高出到五毛,於冰決定暫時不跟他們簽合同;又跑了七一一醫院,他們沒用過這種注射器,醫院器械科都同意用,院長是個老頑固,不肯買。

  天壇醫院用的很少,不要貨。

  友誼醫院一年的用量是十萬支,但他們的報批手續複雜,經手人太多,不知該疏通和打點誰。而且他們的器械科長上來就是一聲吼,「南韓的注射器不能用,針頭太軟!」一句話就給於冰判了死刑。

  八八年上海流行甲肝之後,一次性注射器風行全國,蕭滄華也想做這個生意賺一筆,正好宋喬婭的勝宏公司說他們能搞到進口貨,絕對質量好,價格低。蕭滄華和宋喬婭認識多年,又有過貿易往來,覺得她人雖長得粗笨,但行事風格倒還厲練,家庭背景又是老中南局的。人脈關係總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所以就很痛快的跟她簽了合同。這件事宋喬婭也不是不盡心,只因天有不測風雲,南韓的貨不知卡在哪個環節上,足足遲到了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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