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三〇


  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其實什麼都變了。變化最大的是沒有人敢理她,原來跟她關係不錯的人都躲著她,關係本來就一般的人便對她嗤之以鼻。

  她像生活在一座孤島上,人們,那些她十分熟悉的面孔,此刻如同移動的植物,跟她毫無關聯,甚至不同語系。有的只是傳言:於抗美是四人幫的小爬蟲,是脫褲子黨員,否則她憑什麼上去。跟坐火箭似的。

  沒有人想聽她的解釋,她也解釋不清,是的,為什麼選中她?就連她自己也沒想明白,也只能任由各種版本的說法活靈活現。

  就連那些稟性善良的人們,也覺得她像一個怪物,樸素的單調,總穿一雙解放鞋,不談戀愛,只談工作和學習,甚至淡化性別,如果她是裝的,那倒容易想明白,沒有人覺得董桂蘭是怪物,可抗美是那麼真誠的這樣做,她還那麼年輕,怎麼會毫無欲望?

  她多想找人說說話啊,說說發生的一切,說說自己的心清和困惑。可是孫雁死了,章小毛被自己得罪,自打那次吃雞蛋以後,章小毛再也沒找過她,偶爾在路上碰到,她想打招呼,章小毛頭一低已經過去了。

  這時她想起朵松霖,她給她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訴說自己的不幸,她覺得這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希望在摸索中碰撞到一雙她曾熟悉的手。

  剩下的事情是專注的等回信。

  想不到松霖的回信短的可憐,像電報文稿,全文如下:

  「抗美,你的情況已經是最好的了,何冀中已被隔離審查,我與他也失去了聯繫,上個月,公社開萬人揭批大會,他是批鬥對象,偏偏叫我作為知青代表發言,我心情慌亂,嗓子都變音了,他一直看著我,我們沒說一句話,聽說批鬥會之後他要去坐審。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是反革命罪。」

  薄薄的信紙從抗美的手中滑落下來,松霖的簽名非常潦草,潦草的令人難以辨認,可能是太匆忙了,她還想多寫幾句,但是不行,心情也相當糟糕。而所發生的一切,也是抗美萬萬沒想到的,曾幾何時,何冀中作為陝西省報告團的重要成員,到全國各地去做「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報告;參加中國知青代表團訪問了日本;一九七五年九月,在全國第一次農業學大寨會議上,他和與會的十一名知青代表收到了周總理邀請他們參加國慶招待會的請柬;也就是在這一年,他當選為第四屆人大代表……

  這一點一滴的消息都是抗美在報紙上看到的,有時松霖來信的時候會提到,她一直從心裡為他高興、自豪,並且以他為榜樣,要做出一番事業。但現在,他的情況比她壞一百倍。

  她不忍心再寫信去煩松霖,她夠受的了,人在農村,極其艱苦的生活條件,父母尚在改造之中,她又一下子冒出兩「四人幫的小爬蟲」的密友,其中一個還是反革命罪,你還讓她活不活。

  可是抗美多麼渴望有人能相信她是愛黨的,她只是被放到了不恰當的位置上,或者她是犯了錯誤,分擔一些她心中的壓力。她想到了父母,可跟他們真不知從何說起,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眼睜睜的看著最後一塊浮板離她飄然而去。

  接到搬家的正式通知,鄒星華並不感到特別震驚。

  本來,「四人幫」倒臺的初時,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預感,至少不像在「九一三事件」之後那麼驚慌失措,可這回她錯了,楊三虎的問題十分嚴重。

  江湖險惡,要在官場上的政治風雲中立於不敗之地談何容易。

  一九七五年九月到十月間,「四人幫」決定在上海搞三軍聯合軍事演習,他們急於掌權,但又擔心軍隊不可靠,王洪文說:「軍隊裡沒有我們的人,張春橋也說假如軍隊把槍口掉過來,那怎麼辦?」姚文元更是斷言:軍隊就是保守派的後臺。所以他們在上海建立了「第二武裝」,也就是上海民兵指揮部。

  不知江青是什麼時候看中楊三虎的,總之他的地位與當時頗為得寵的上海市委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不分上下,這次三軍聯合軍事演習,楊三虎表現得非常賣力。

  誰都知道,上海是「四人幫」的後院和老巢,是他們最為可靠和頑固的據點、堡壘,稱得上森嚴壁壘、刀槍不入。而上海除了警備區之外是沒有大軍區的,大軍區在南京,作為南京軍區司令員的楊三虎雖然算不上硬骨頭,但也多少有點在劫難逃。

  江青一向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如果楊三虎沒有解甲歸田的決心,斷然不敢違上,即便他知道他們的許多做法不妥。何況,中國的官員和百姓,沒有誰能抗拒被「選中」的誘惑,當時的軍委陸、海、空三軍司令如此,張鐵生、朱克家、李慶霖也是如此,楊三虎和何冀中又怎可能例外呢。

  一九七六年二月,中央連續召開「批鄧打招呼會」,「四人幫」一夥竭盡全力,粉墨登場。當時上海的掌權者自然是「批鄧」的先鋒力量,張春橋多次找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談話,指名道姓「鄧小平這批人,就是買辦資產階級,把中國工人的勞動成果送給人家,再把石油壟斷起來,把豬肉壟斷起來,完全是壟斷資產階級,比蔣介石還厲害……」毛遠新也對馬天水、徐景賢等人說,鄧小平「崇洋媚外,出賣主權」,「搞全面回潮」,「國家性質都要改變了」。江青更是四處活動,二月二十日晚上專程到京西賓館馬天水的住處,找了一夥人,對他們說,你們是「上海幫」啊,……要集中火力揭批鄧小平……在這個極小範圍的會見中,便有楊三虎,據說他已睡下,又被單獨找去。

  他當時是否拍胸脯表忠心也未可知。

  同年七八月間,王洪文來到上海,提出要「警惕中央出修正主義,要準備上山打遊擊」,希望盡速把存放在倉庫裡的槍支彈藥發給民兵,進一步裝備上海的「第二武裝」。

  八月,楊三虎來到上海,向馬天水、徐景賢等人流露出他所管轄的部隊人心背向,某某部隊不聽指揮是對上海的巨大威脅。第二天,馬天水便在一份要求分發武器的報告上批示「立即發」。此時,七萬四千多件槍支,三百門炮,一千萬發各類彈藥很快分發到上海基層去了。

  粉碎「四人幫」後不久,楊三虎便被隔離審查。

  鄒星華認為這是歷來政治運動之後的人人過關,但情況顯然不是這樣。一九七七年八月的一天,她正在家中和志南一塊準備志南上石家莊陸軍學院學習的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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