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一意孤行 | 上頁 下頁
二八


  志高沒有提他因為缺氧、高原反應,加上感冒發高燒,怎麼也透不過氣來,氧氣袋也用完了,據說這樣的情況容易併發肺氣腫,很有可能就革命到底了。這時已是半夜,大隊長決定親自開車送楊志高到林芝軍醫院,大隊長曾經兩次援藏,路比較熟,從兵站到林芝有五百多公里路,開到時已是第二天上午,志高算是撿回一條命。

  他沒敢提這一段,伯父母惦念。

  但是秋芬還是天天跟一狗念叨,一狗決定到部隊看看兒子,實在不活人,咱們就復員嘛。一狗還是見過點世面的,每年擁軍優屬,縣裡的領導都要上他家去慰問,有人不知道一狗,但沒有人不知道楊司令員的哥哥。

  一狗千里迢迢,水陸連運,總算是到了格爾木,可楊志高在千里之外的海拔四千七百多米的安多泵站執行任務,一時半會兒下不來。一狗等了一個星期,等不了了,也想跟著運輸車上去看看,可同住在格爾木的一個年輕的婆姨也是等到假期快到日子了,坐上運輸車去安多,還沒過唐古拉山口就回來了,回來就搖不醒,死了。

  一狗沒見到兒子的面就回來了,留下了一點土特產,還有幾句叫他多小心的話。回來告訴秋芬兒子好著呢,白白胖胖的,吃政府糧那就是不一樣。

  閒時,他一個人坐在門口吧嗒煙,心裡是真後悔,如果他當年像楊三虎一樣死活跟著部隊,不開小差,熬到今天,他們家志高也不會遭這麼大罪。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煉,抗美不僅熟悉了院部的工作,對於上傳下達,落實執行院黨委的各項指示精神也做得細緻人微,有頭有尾。院長和政委都十分滿意,感到還是曹副部長慧眼識入,抗美的工作態度比較踏實,分析與總結能力也強,相比之下,董桂蘭顯得話多,花架子多。

  一九七五年春節一過,蔣智玉被上面點名調到軍區司令部任保健組組長,抗美被任命為醫務處代主任。

  這在醫院裡幾乎造成軒然大波,各科的主任明說暗想都是一個意思,她一個毛孩子懂個屁,各科的疑難病人,醫務處都要有指導性的意見,連蔣智玉這樣的老資格有時都做臘,換上於抗美,這不是開玩笑嗎?

  一天下午六點,下班號剛剛吹過,婦產科打來一個電話,說科裡來了個危重病人,叫醫務處去個頭兒。由於抗美當代主任,董桂蘭心裡老大的不痛快,終於撕掉了溫情的面紗,對抗美一臉的公事公辦。

  這時,她看了抗美一眼,下班走了。

  抗美穿上白大褂來到婦產科,病人昏迷,挺著一個滿月的大肚子,全身是血。抬她來的人都說不清她是怎麼回事。婦產科馬主任,是一個幹練利落的老姑娘,五十多歲沒結過婚,一生崇拜的人就是林巧稚。

  她的經驗相當豐富,尤其是她臨危不亂的神情,令抗美佩服的五體投地,她先聽了嬰兒的胎心音,發現情況不好,立刻通知手術室做剖腹產的準備,同時,她通過檢查,迅速的診斷病人可能是癲癇發作,咬斷了舌頭所以鮮血淋漓,她叫護士立刻找五官科和內科的大夫來會診。

  二十分鐘之後,病人送進了手術室。

  手術做到一半,麻醉大夫說,病人血壓零。馬主任頭都沒抬,仍在手術,只鎮靜的說了一句,加壓輸血。鮮血從病人的腹腔裡一層一層的溢出來,抗美手腳冰涼,心提到了嗓子眼裡。

  突然,她眼前一黑,暈倒在手術室裡。

  終於是母子平安,馬主任有術後一支煙的習慣。婦產科的醫生護士嘴巴一個個都像刀片子,有人說於抗美到了婦產科就呆如木雞,還有人說像只受驚的兔子。

  馬主任沒說什麼,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道,「弄到最後,也不知道該搶救誰。」大夥哄堂大笑,馬上有人說,「什麼低血糖?准是嚇的!」立刻有人制止她,「你小聲點,以後人家當了副政委,你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我一不想升官二不想入黨,她總要結婚生孩子吧,還不知道誰巴結誰呢?」「你行了吧你,剛才背著代主任上值班室休息,數你最忙乎……」「你倒不說她一暈先砸在我身上了。」「她怎麼沒喊毛主萬歲啊。」又是一陣哄笑。

  躺在手術室值班室床上的於抗美,斷斷續續的聽見這些議論,地上有條縫兒,恨不得都鑽進去。她強撐起身子,默默地離開了手術室。

  第二天,於抗美找到政委,堅決要求回到藥房去,從最實際的工作做起。政委已經知道了婦產科發生的事,安慰了抗美一番,又說,你不要碰到一點困難就打退堂鼓,王洪文同志雖然當過工農兵,但你說他就有中央工作的經驗嗎?人家管理的都是國家大事,也沒知難而退,你這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官,有什麼好謙讓的。不懂的東西慢慢學,誰是一生下來就懂的。我好幾次去後勤開會,曹副部長都問到你,叫我們多幫助你,還要給你壓擔子,你不要讓首長失望,更不能讓黨失望。

  抗美說不出話來,可她有一種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覺。

  醫學,是一門嚴謹的科學。它可不是「批林批孔,」多看幾本書就能琢磨清楚,照葫蘆畫瓢就能寫好批判稿;也不能像當年何冀中和「老中醫」一樣,拿著一本赤腳醫生手冊,就敢給人治病。抗美陷入了茫然,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適合在現在的位置上。像婦產科這樣的事,只不過有的科主任不為難她,要急電召她去,一天可以碰上三五次。

  她其實跟曹副部長一點也不熟,多少年以後,她終於明白了,不是哪個人要把她推到前臺,而是時代不幸的選擇了她。

  她承受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尤其是來自自己內心的不解、困惑和無能為力。但她仍舊儘量的努力工作,把自己可以做好的事做好,比如,繼續整理中醫發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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