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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她的心裡不快樂,她的心還留在陝北。她於抗美不是那種當了後門兵就沾沾自喜的小人。

  松霖從陝北來了信,寄了三朵壓平了的山丹丹花,抗美真是百感交集。

  松霖在信上說,現終於查明,原棗花溝生產隊長韓廣漢是河南鞏縣的惡霸地主,解放初期畏罪潛逃,在陝北流浪了幾年,最後在棗花溝以外來戶的身份安下身,報的成份是貧農。目前證據確鑿,大隊多次開了批鬥會,然後押送回河南交當地處理。

  抗美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她在延安開完積代會回來,康家溝知青小組的同志們都回京探親了,陰冷的窯洞已有十幾天沒開火,桌子上放著她們留給抗美的信和一份總結,總結是松霖的筆跡,但是上面有公社黨委書記劉指民同志的批示:「……你們大隊,特別是棗花溝,隊長沒人當,一切事情行不通,這裡邊有問題,你們對一些重點人物要過細分析,用毛澤東思想對照,下功夫總結這個問題。」

  當時抗美心中翻起一股熱浪,她簡直不敢相信這麼重大的責任會落在知青的肩上。等到松霖探親回來,抗美便和她一塊撲進棗花溝隊做調查,原隊長韓廣漢引起了她們的注意,他滿臉橫肉,一口河南腔,聽說就是因為霸道才當了隊長,他不帶社員搞生產,而是去燒瓦甕,賣高價,引導農民去開小片荒,走資本主義自發道路。後來縣裡來了工作組,封了燒窯,沒收了所有的瓦甕,叫社員交出開的小片荒地,韓廣漢被撤了職……

  這種種跡象表明,韓廣漢很有可能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階級敵人。為了挖出這個定時炸彈,抗美和松霖連夜寫了一封又一封的外調信,發到河南鞏縣公安局,發到陝北米脂,總之韓廣漢可能去過的地方,都布下了天羅地網。

  現在這個隱患被揪出來了!松霖在信上說,這件事使康家溝大隊的知青小組受到了公社的表揚。得知這一消息,抗美的心中也深感自豪,在複雜的階級鬥爭中,我們知青像雛鷹展翅,去搏擊那浩渺的長空,在尖銳的兩條路線鬥爭中,我們被磨煉得更加心明眼亮!

  信讀了好幾遍,抗美實在心緒難平,便立刻鋪紙給松霖回信,一方面表達了自己的興奮感懷,另一方面,當然也流露出自己的失落情緒,她在信中寫到:那茫茫的黃土高原,是我出過汗流過血的地方,康家溝有我最親的人,我早已把熾熱的情感完全獻給了它。

  從上中學開始,抗美和松霖就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抗美父母調去新疆以後,松霖常帶她回家過星期天。松霖的媽媽是二機部副部長,一個特別能幹歷練的阿姨,她爸爸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研究員,架一副玳瑁眼鏡,沉默、儒雅,還有一股無權無勢造成的書呆子氣。松霖家有六個小孩,她排行老四,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兩個弟弟,星期天家裡熱鬧的不行。

  松霖的父親朵駱非常地愛孩子,就是坐在那裡看書,孩子們也喜歡趴在他身上,坐在他腿上,松霖有時把父親的頭髮梳成小糾糾,孩子們一起鼓掌大笑。抗美那時很羡慕松霖的家庭,這在她簡直不可思議,她父親是那麼一個嚴肅的人,記憶中好像都不曾拉過她手。

  朵駱叔叔聽廣播的時候喜歡閉目養神,他摘下眼鏡,調皮的小兒子就爬到他身上,用金星鋼筆給他畫眼鏡。他好像沒有脾氣似的,對抗美的態度也很溫和,吃飯的時候還微笑著給抗美夾菜。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使每個家庭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運動初始,松霖就顯得憂心忡忡,她說她父母總是吵架,每天晚上都爭辯到深夜,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終於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從夢中驚醒,只覺得客廳裡還亮著燈,她悄悄地走過去,見母親一個人蒼白著臉,在那裡抽煙,神情非常的疲憊和沮喪。後來她才知道,父親那時已被定為「漏網右派」,當天晚上被送去外省幹校的勞改農場改造,他沒有跟孩子們告別。

  朵駱叔叔的反黨言行被印成了批判材料,他居然說全國人民對毛主席的無限熱愛和崇拜是個人迷信,是造神運動,結合他過去在經濟研究所所研究的「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商品生產和價值規律」的課題,有許多觀點是違背黨的方針、政策的。松霖回憶說,她爸爸媽媽就是為這些觀點爭論不休,她媽媽認為她爸爸太鋒芒畢露,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即使你是為黨好,有人能夠理解才行啊,我作為你的老婆我都不理解,感情上也不接受,你這些觀點會惹來殺身之禍;但是松霖的爸爸認為她媽媽如果只能做黨的應聲蟲和傳聲筒,那就不能算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員,作為黨培養的知識分子,有責任和義務提醒黨全面考慮中國的問題。

  當時的松霖必須做出痛苦的抉擇,那就是她選擇党還是選擇父親,她是那樣地愛父親,可是她不能、也無法想像自己選擇「反黨」。

  隨著運動的深入,松霖的媽媽因為是「走資本主義的當權派」,被打倒了。她家的六個子女基本上都下了鄉。

  松霖曾經問過抗美:「你還願意跟我交朋友嗎?」抗美不假思索的說:「願意。」然後迷茫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對你爸爸媽媽就是恨不起來……」松霖聽了這話,眼淚奪眶而出,硬咽地說:「我也是,跟他們劃清界線是被迫的……我實在沒有辦法……。」

  但是那次談話之後,松霖很少再談及她的父母,對外人更是諱莫如深。到了陝北,松霖幹起活來真是不要命,光挑擔子一項,她肩膀下壓出了一個鴿子蛋大小的瘤子。抗美被選為婦女隊長的時候,松霖也被貧下中農選為會計,每天收了工,還要在燈下算帳,有時出入只幾分錢,她就一直算到深更半夜。如果不是她父母出了問題,選去延安參加積代會的代表,康家溝還不一定是誰呢,說不定就是朵松霖而不是於抗美。

  建軍節快要到了,科領導叫護士班和護理組準備幾個節目,爭取參加醫院的文藝晚會。

  章小毛和抗美商量搞一個配樂詩朗誦,這個形式定下來以後,她們就分頭找詩,均沒有特別合適的,後來還是抗美在圖書館找到了賀敬之同志寫的《回延安》,一讀就激動萬分,也輕易地說服了章小毛。

  幻燈佈景和配樂都是電影隊統一做,抗美要求幻燈片上是寶塔山和延河水,音樂是信天遊,電影隊的人說沒問題,但全院的節目都在電影隊做,工作量大,只能到演出的時候再放出效果來,你們把詩背熟就萬無一失。

  工作之餘,抗美和小毛就排練節目,孫雁給她們提詞兒,她們還一塊設計了幾個動作,看上去還挺不錯的。

  由於科裡的病人所需要的飲食次數和軟硬幹濕的質地不同,抗美和小毛每天都要跑幾趟或十幾趟病號灶,為不能走動的病人送湯送飯。病號灶有個上士名叫錢書明,是個上海郊區的兵,俗稱「阿鄉」,他人也不壞,就是有點虛榮,總是吹噓自己家是上海市的,有時還穿一件紅色的運動衫,前面印著上海兩個大字。錢書明和章小毛的關係比較好,但兩人都是戰士,也只能眉來眼去,章小毛喜歡跟錢書明打打鬧鬧的,錢書明會偶爾送給章小毛一罐麥乳精,一塊小手絹什麼的。

  有一天章小毛去打飯,錢書明對她說:「我們病號灶炊事班準備的節目是舞蹈《抬頭望見北斗星》,全部戴八角帽、穿紅軍的服裝跳,舞也編好了,就是沒女的,要不我們和你們外科的護士班、護理組合作,那這個節目就好看了。」後來外科就出了幾個年輕護士加上章小毛跟炊事班的戰士一塊跳舞,抗美領唱《抬頭望見北斗星》的歌。

  節目排得還挺有模樣的。

  八一的晚上,戰士灶加菜,每人兩個獅子頭,一個鹹鴨蛋,抗美吃得津津有味,小毛道,「你少吃點,塞住了心眼兒,呆會兒忘詞兒。」抗美道,「不會的,我飯盛多了一點,不吃就得浪費,我種過糧食,不容易。」小毛道,「又來了,什麼時候你能不憶苦思甜?」抗美沒再說話,人的生活環境不同,感受自然也不同,小毛的家是部隊職工,俗稱軍隊化的老百姓,比如長期在部隊工作的大師傅、電工、部隊加工廠的工人等,比起純粹社會上的人,小毛有自己的精明和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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