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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鄒星華放下電話之後,一時浮想連翩。要說理想的兒媳婦,她覺得莉莉就很滿意,家庭背景好,人又不霸氣,軍醫是個不錯的職業,配上她清麗、細嫩的形象,帶出去那是相當體面的。

  想到莉莉和志南的融洽,鄒星華才覺得,這稍稍能緩解她對群英的不快和不滿。

  星期天的上午,家裡靜悄悄的,志西已經習慣了這種安靜、寧和。父親是沒有星期天的,如果不下部隊,就有開不完的會,總之百事纏身,母親似乎比父親還要忙,終日在外奔波,手好像特別長,什麼關係她都能夠到,熱門的事情中她都會有一席之地。然而志西覺得母親並不因此顯得勞累、困頓、腰酸腿痛,反而格外的健康,面頰紅潤,精力充沛,能顧及到方方面面,有時志西會覺得母親的能于更襯出他的病弱、無能。

  志南去坦克營了,北萍因為要到郊區去讀住校大學,更加緊了與汪俊生的聯絡,報仇似的混在一起,見不到她人,這時的志西還不能理解愛情的力量。

  太陽很好,志西不想再看書了,他喜歡在陰雨連綿的日子裡看書,泡一杯清茶,然後倚窗而坐。天好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身上已經長出了黴斑,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其它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他將門後的啞鈴拿出來,迎著陽光,上下舉著。

  但是很快他就虛汗淋漓,他迫不得已地倒在床上。糖尿病真是富貴病啊,不做事,又能定時打胰島素,他完全像個好人一樣,可是稍稍一有活動量,人就感到吃不消,心悸、口幹,頭暈目眩。他很小的時候就得了這種病,至今病源不明,而且一開始就是重度的,這使他基本上喪失了工作的能力。志東和父親都建議他試著找點輕鬆的工作做,可他都覺得力不從心,加上母親的溺愛和偏袒,他也就放棄了自己。這除了志西的內心軟弱之外,也由於志西的病體塑造了他多愁善感的個性,他想成為一個詩人。但在火熱的現實生活中,詩人首先要投入到革命鬥爭中去,投入到你死我活的運動中去,才能寫出壯美的詩篇。像他這樣空泛的人,蒼白的生活和思想,想當詩人是十分可笑的。

  這時有人敲門,不知為什麼潘姨沒去應門,難道她也不在嗎?

  志西過去開門,進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女兵,她穿著嶄新的軍裝,軍帽下露出兩寸短髮,眉目濃黑,蜜色的皮膚,神情中有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她手上的網兜網著一個大紙盒。「我找鄒星華阿姨。」她說。

  志西回道,「她不在家,要不你先坐會兒吧。」女兵小心翼翼地走進客廳,坐下,摘掉軍帽,老練的環顧了一下客廳的佈置。然後她問志西,「你是……」志西忙道,「我是她的兒子,我叫楊志西。」女兵也自我介紹道,「我叫於抗美,我爸爸原來是你父親的老下級,我在陝北摔傷了腿,你媽媽給我聯繫了總院,現在腿好了,程秘書又幫我辦了密院當兵的手續,我非常感謝你的爸爸媽媽,……這箱馬奶子葡萄是我媽媽專門托人從新疆捎來的,叫我送來,當面謝謝你父母。」

  志西顯然不知道這件事,聽了也沒當回事,搓著手指道,「我爸媽辦過多少這樣的事,可能連他們自己也記不住,都是老戰友、老熟人、老部下的子女,只要求到他們,能辦的就辦,你媽媽何必這麼認真呢……」抗美笑道,「你當然可以這樣說,可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啊,何況送一箱新鮮葡萄還談不上是湧泉。」「你怎麼能找到我家?」「程天牧叔叔告訴我的,他和我父親很熟。他說星期天你媽媽可能在家,是他讓我這個時間來的。」志西道,「本來我媽媽不能這麼早出去,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她也是個大忙人。」

  兩個人聊了一會,鄒星華還是沒有回來。抗美無意中從玻璃窗看到院子裡的菜園子,突然說道,「菜園子好久沒收拾了吧,我想去收拾收拾。」志西也脫口說道,「你怎麼跟我大嫂似的……」抗美道:「你大嫂?什麼意思?」志西笑了笑,一臉不說也罷的神情,抗美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唐突,她解釋道:「我一直在陝北下鄉,幹活幹慣了,一看見菜地,就想起生產隊的菜園子……我顯得特別傻吧?」志西道,「不不不,那我們就一塊去吧。」志西想,反正也沒事,幹坐著挺尷尬的,再說他也想活動活動。

  抗美先找了一個小筐,把掉在地上的西紅柿都撿到筐裡,然後才對志西說道,「我來打杈和綁枝,你沒於過可能不會,你就拔草吧,然後我們再一塊松鬆土。」抗美的表情十分認真,志西也只好蹲下來拔草。

  特別神奇的是,志西覺得這活兒不僅不累,而且還很有趣。他看了看抗美,抗美並不像大嫂,幹起活兒來風風火火,跟男人似的,她伺弄菜地,神情專注,兩手靈巧,讓人感覺到勞動也是美麗的。

  抗美對志西說道,「我腿摔斷以後,在床上整整躺了八個月,你能想像嗎?我真的是很想找點活兒幹。」志西本來也想告訴抗美,他身體是有病的,而且還病的不輕,不知為什麼,他沒有說。

  他看見抗美的臉,來時略顯蒼白,現在在陽光下漸漸紅潤起來,他從她身上感到一種誘人的青春氣息,一種健康人才有的勃勃生機。

  兩個人開始鬆土,但是沒找到鋤頭,只找到兩把工兵鏟,這就得蹲在地上鏟。抗美道:「我們陝北有句老話,鋤一遍等於上一遍肥。」又道:「不過這塊菜地過兩天還是要上上肥。」志西無話可說,也只有敷衍地點頭,他對菜地當然毫無興趣,只是因為無聊和悶,他覺得這個陌生的小女兵挺有意思。

  志西的相貌平平,本來,如果他不生病,他的面前或許只有兩條路,要不像大哥一樣成材,渾身正氣,道貌岸然,要不像二哥,不可避免的有紈絝之氣,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然而他的病體使他的神情和氣質顯出一種與年齡不符,與家世也不同的淡淡無奈和憂傷。

  潘姨買菜回來了,但她並不知道鄒星華去了哪裡,只知道她不回來吃午飯。這樣,於抗美就準備告辭了。

  她鏟完地,洗了手,把馬奶子葡萄交給潘姨,又請志西代她向他母親致謝。正要離去,程天收叔叔來了電話,他果然是問志西,抗美來了沒有,他對志西解釋說,今天的情況特殊,目前首長和他媽媽都在白雲山老虎洞林副主席的行宮,而軍委空軍來了一個重要的人物在這裡分別找人談話,所以叫抗美別等了,意思到了就行了。

  志西向抗美轉達了程秘書的意思。抗美離開的時候,志西還叫她有空到家裡來玩。抗美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她當然明白,這是一句客氣話,她想,她以後是絕對不會也不可能輕易走進這個大門。

   第五章

  抗美的腿傷好了以後,正式辦理了入伍手續,她算七一年的兵,而且當時外科正忙,正缺人,她也就被分配到外科當護理兵,她從病房搬到了女兵宿舍,跟章小毛在一個房間。

  角色的轉換幾乎沒有過程,所有的護理工作,抗美都是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比她年齡小的章小毛身後,一邊學一邊幹,不過她覺得這些活兒都輕鬆無比,簡直跟玩兒一樣,無非打掃廁所,拖地板,倒痰盂,打飯送飯,何至於像章小毛,晚上洗腳的時候竟累得睡著了。兩腳還濕淋淋地泡在盆裡,人已仰面倒下發出了鼾聲。

  這怎麼跟陝北的農活兒比啊。

  然而,輕鬆並不能令人快樂,抗美就始終無法釋懷,不僅是何冀中的指責深深地壓在她的心上,令她難以擺脫她是逃兵的陰影,更重要的是,她真的從內心愛上了陝北,雖然很苦,可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深得父老鄉親的信任和愛戴,那裡的生活是多麼有意義啊!記得有一天晚上在杏春家,一邊吃著熱豆腐,一邊問杏春她爸,「大叔,我要在這兒呆一輩子,你信得過嗎?」大叔搖著頭,「不能,好娃哩,不能呀。」當時她急的一個勁的表白,大叔還是搖頭:「毛主席讓你們來是叫你們嘗嘗咱受苦人的滋味,日後進了城,當了幹部,不要忘了咱受苦人,也為咱辦事。」

  真是不幸被大叔言中,她現在算什麼呢?穿著軍裝是挺神氣,活兒也不累,可她是一個後門兵,儘管「後門兵」也不止她一個,但是在許多人的眼中,像科領導,科裡的醫生護士嘴上不說,心裡都覺得「後門兵」一律是在享受特權,你於抗美更加不能例外。

  她愛陝北,除了能跟孫雁說,誰還相信她的話。愛陝北那你就回陝北啊,幹嗎留下來,穿著軍裝賣乖。

  所以抗美只是埋頭幹活兒,很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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