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 上頁 下頁


  04

  上級撥下來一筆款子,對於毛所長來說只能是杯水車薪,因為錢實在是太少了,而要辦的事太多太多,毛所長已經不記得自己許下過多少宏願了。

  大夥說,主席,我們也不指望你翻修警員宿舍了,伙食費有限,也沒什麼可自助的,其他的好事想都是白想,但是這筆錢只是粉刷一下所有監倉的外壁就太沒有意義了,不如全部用來堅固9監倉。

  這其實也是毛所長的意思,9監倉是三看最老的一間監倉,早就該報廢了,只是由於有時嚴打期間進來的人較多,而嚴打基本上是一個高潮接著一個高潮,因而9監倉總也報廢不了,不斷地發揮它的作用。它看上去孤零零的,獨立地倚著一個小山沖,灰頭土臉,殘舊不堪,難以辨認原色的外牆上,依稀可見當年的毛主席語錄,是強勁有力的斗方:世界觀的轉變是根本的轉變。由此可見它的年度有多麼久遠。

  可是上級機關明確表示,這筆款子是為了配合市里的「穿衣戴帽工程」下撥的,就是在沒有錢徹底改變某些面貌的同時,做一點表面文章,簡而言之就是給叫花子穿上新衣戴上新帽,這也算不上弄虛作假,誰能一個晚上變出一個國際大都市來?總有一些家醜要遮遮,總有一些國家級的重要活動必須申請到本市來,總有一些領導人要來剪綵,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市政府不答應,市民也不答應,所以這麼做沒有什麼可批判的。

  只是9監倉的翻修問題總也得不到解決,這已經成了毛所長的一塊心病。報告他可沒有少打,然而上面也一樣,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不燒著眉毛的事那就不叫事,也不會有真金白銀撥下來。

  當然,一般的情況下9監倉是不會出什麼事的,可是萬一發生什麼情況,至於發生什麼情況毛所長也說不出來,但這畢竟是隱患啊。別看這些犯人一個一個看上去馴良得很,規矩老實,一口一個管、教、好!放出去全部都是惡狼!兇狠殘暴。一個多年工作在勞教戰線上的公安幹部,怎麼能想像殺人犯、強姦犯、搶劫犯滿街亂跑,就是跑掉一個也是對全市人民的不負責任啊!

  現在好不容易來了一筆錢,正好可以翻修9監倉。可是穿衣戴帽的事怎麼辦呢?現在的基層幹部都知道,給點陽光就要燦爛,給點洪水就要氾濫,加固了9監倉,三看看上去就是毫無改變,你不燦爛,不氾濫,還讓領導什麼也看不見,你讓負責這事的人怎麼想?沒准以為三看的警員窮瘋了把錢都分了呢。

  說到底,毛所長也不是一個抗上的幹部,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聽領導的話,堅決地穿衣戴帽,不過他開會的時候反復地強調,一定要加強對9監倉的管理和夜巡,杜絕一切事故隱患。

  為了最大限度地省錢,毛所長決定不請一個農民工,由他親自帶領三看的全體警員粉刷監倉外牆,個別改造好的犯人也在其中,這是一種榮譽,參加粉刷的犯人幹得可歡了。

  毛所長對董裁雲說,小董,你就別參加刷牆了,頂替司務長去城裡買菜,給大夥兒改善改善伙食。董裁雲知道毛所長仍然在安撫她的情緒,儘管買菜的事也不輕鬆,騎個破三輪車來回數十裡地,但能每天到城裡去,也算是散心了。

  董裁雲給馮鐵男打了電話,兩個人在一家快餐店見了面。

  鐵男笑道:「我說你是怎麼混的?混成一個買菜的。」

  裁雲懶得解釋,一隻手攪動著奶茶,不死不活的樣子。

  鐵男在一家大公司做白領職員,上班穿一身米色的套裙,肉色的長筒絲襪,淺口的高跟鞋。口紅和眼影都是淡淡的玫瑰紫,看上去恬靜嫵媚。

  跟她比起來,裁雲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女人,長途跋涉地押解犯人,通宵達旦地值夜班,訓練,打靶,在菜市場跟賣魚賣肉的討價還價……然而她的無私奉獻又有什麼意義呢?她這麼活真的有價值嗎?

  「我有個提議你願意聽嗎?」鐵男邊說,也邊機械地攪動著奶茶,好像她們今天都不是來喝茶的。

  「洗耳恭聽。」

  「何必一棵樹上吊死?不如我幫你找份工,離開那裡算了……先不說那裡好不好,關鍵是你不快樂。」

  這話真讓裁雲心酸,還是鐵男瞭解她。

  裁雲深深歎了口氣,茫然道:「難道我以前的選擇真的錯了嗎?」

  鐵男歎道:「不是錯,是你把生活想得太浪漫了,其實生活本身不是這樣的……不是背靠背地開槍,驚心動魄地跟歹徒較量;不是千里押解,在大漠孤煙中盡顯英雄本色;更不會是跟大毒梟之間產生曠世戀情,然後慧劍斬情絲……總之電視劇裡的一切都是不會發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那你說生活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說了你別不高興……得不到提升,找不著對象,沒有一個人理解你,整天守著牢獄跟坐牢又有多大的差別?該發生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事情全發生了。這就是生活。」

  「可我覺得我一點也不浪漫。」

  「你以為浪漫是什麼?對酒當歌,吟詩作畫,半夜起來數星星?太可笑了。你執著你明白嗎?執著本身就是一種浪漫,一種理想主義。」

  「可你以前從來沒有提醒過我轉行啊。」

  「那時候你又是校花又是警花,還是什麼所花,會聽我的嗎?」

  「討厭。」

  「反正你想想吧,想好了就告訴我一聲。」

  經過一番徹底的粉刷,三看真的是搖身一變,精神多了,遠看像樓堂館所,近看由於顏色的鮮亮跟舞臺上的佈景似的,主席說,以後要拿著金飯碗去要飯了,真不知道這樣搞一下是幫我還是害我。

  大夥說,當然是幫你啦,你看你現在都成了賓館的總經理了。

  玩笑歸玩笑,其實,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這大家心裡都明白。

  董裁雲雙手捧著下巴頦,坐在值班室裡發呆。她才懶得參與這些無聊的討論和玩笑,經過幾天的思想鬥爭,她覺得離開三看、離開警員這個職業可能是自己現在唯一的生路了,鐵男說得對,樹挪死,人挪活,既然自己在這兒幹得不開心,又何必強求呢?不是說大舍才能大取嗎?就算以前的選擇不是自己的最佳位置,現在重新開始還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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