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依然是你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有那麼可怕嗎?你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壞了?」

  「這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而是在現實面前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我再說一遍,這件事也許初衷是好的,但演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就相當危險。也許你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歪歪就是個普通的殘障孩子,他的畫也不是什麼上帝握著他的手畫的……媒體和商人無非是為了他們的利益在炒作,能興風作浪大撈一把當然最好,萬一有什麼閃失,他們馬上就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需要負任何責任!歪歪反正什麼都不知道,歪歪永遠是歪歪,可是你怎麼辦?到時候從半空中摔在地上的人是你啊。」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你應該保持清醒、冷靜,當然這很不容易做到,但你必須這麼做。要拒絕所有毫無意義的採訪,還要公然制止這種脫離現實的瘋狂。你要好好上班好好掙錢,你要給歪歪留下一大筆錢。」

  「歪歪的《無題77》,認購價已經炒到了12萬,其他的畫均價也在3萬左右,所以希陶畫廊對行情的估計很樂觀。」

  「你拿到錢了嗎?」「還沒有。」「你還有什麼打算?」

  「我正準備辭職。歪歪要出國訪問,這一次是幫助殘聯宣傳殘奧會。他身邊不能沒人照顧。」電話的那一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接下來曹虹都快哭出來了:「靜竹,你千萬不能辭職,辭了職你們倆吃什麼?畫出來的大餅能頂餓嗎?沒拿到手的錢你敢信嗎?……我的天啊,我要怎麼說你才能相信呢?歪歪不是大師,你這樣的精算師才是真正的大師,你在財務方面的才華才是許多同行不能也不敢比的……你辭職,讓歪歪畫大餅,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拜託你醒一醒,我現在真的懷疑到底是誰的智商出了問題?」……

  總之,她們的電話足足打了一小時四十分鐘,儘管都是泣血心聲,但是誰也說服不了誰,曹虹的丈夫早就提醒過她,當一個人坐上瘋狂過山車的時候是不可能中途下來的,而女人總以為自己能改變哩。這一頭的管靜竹,由於處於極度的亢奮之中,也的確不可能把曹虹的警世通言當回事。

  第二天,管靜竹就交了辭職報告。公司高層執意挽留,但她去意已定。

  管靜竹離開公司的那一天,天氣晴好。她在公司大樓前面逗留了片刻,內心還是有許多留戀和不舍。但是形勢比人強啊,一個人有了運氣那是任什麼都擋不住的。

  因為手裡抱著一個紙箱子,她坐上了一輛出租汽車。在車上管靜竹不禁想到:我怎麼是大師呢?我那麼俗氣,離開一個長時間工作過的地方還有那麼多的傷感,怎麼可能是大師呢?歪歪才是大師,只有像他那樣對外部世界渾然不覺的人才可能獨上高樓,成為大師。曹虹當然就更不是大師了,如果她不是對別人成功嫉妒,那就是她已經平庸得太久,缺乏想像力,更跟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完全脫節了。

  然而,誰又能想到,此時的一聲歎息後來變成了管靜竹內心深處的傷痕,時時隱痛。她不止跟一個人說過,當你在生活中徹底迷失了方向,請記住,通常最難聽的那句話才是你最真實的處境。

  多少年來,管靜竹都是很相信「眼見為實」這句話的。這一次也一樣,歪歪的作品得獎,顧希陶的來訪,畫廊畫展,報紙上登出的歪歪的畫作和評論,美院附小、企業家、民政局、殘聯等單位,每一件事都是她所親身經歷的,都是她親眼所見。它們就像雨後的彩虹掛在天邊令人欣喜。但她萬萬沒想到曹虹的話如同咒語一出,便是天旋地轉房倒屋塌,就像冥冥之中有人魔杖一揮,彩虹連同一切美好的東西立刻化作遍地瓦礫。

  親眼所見的東西也是不能相信的。

  後來發生的事兒極其偶然和草率,完全沒有預謀。一位旅美的真正的大師級畫家路過本市,他的名字可以說是如日中天光芒四射,其作品價位也是活著的大師中排名很前的;他的許多經典作品被人們用各種方式仿照,印刷品、文化衫、燒瓷甚至直接製作的假畫比比皆是。他的確是人們公認的偉大的藝術家。除此之外,尤其要提的是大師的謙虛與風範得到了媒體和公眾一致的發自內心的尊崇與折服。也就是在大師接受記者採訪的時候,有好事的記者拿出端木歪歪的畫請他過目。記者們沒有告訴大師有關歪歪的任何一點背景資料,只是希望大師公正地評價《無題》的水準。

  大師想了想,說道:我看這就是一個智商不高的孩子的信手塗鴉吧。

  此言一出,萬馬齊喑。

  國人素有相信權威的習慣。第二天,所有的報紙都刊登了對大師的專訪,可以想像,端木歪歪製造出來的神話就此完結。

  顧希陶把歪歪全部的畫作還給了管靜竹,當然一張也沒有賣出去,但是顧希陶還是很大度的,她對管靜竹說,市場就是這麼殘酷,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這盤生意也不可能只賺不賠,認吧。顧希陶走了以後,管靜竹心裡充滿了內疚,她覺得實在對不起這個漂亮的女人,顧希陶可以說是出盡百寶,但卻只畫了一個圓圓的零。接下來的事就更是紛紛泡湯,美院附小的教務主任說由於歪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他們是愛莫能助,只有收回學位了;答應給歪歪成立工作室的企業老闆乾脆換了手機;北京方面傳來的消息就更邪乎,說是殘聯來信是幾個騙子冒充的,他們已用歪歪做幌子拉了不少贊助,目前案件還在審理之中。

  端木林當然沒有真的去法院告管靜竹,對於歪歪的撫養權,他現在哪怕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不想要了。之後,他再也沒有跟管靜竹有任何聯繫,又像縮頭烏龜那樣過他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管靜竹欲哭無淚。

  管靜竹更恨曹虹了,她不認為曹虹掌握著真理,她認為她是天字第一號的烏鴉嘴,把他們家咒得一團漆黑。最要命的是她連飯碗都丟了,曹虹說得一點兒都沒錯:辭了職你們娘兒倆吃什麼?

  沒有什麼比不幸被人言中了結局的事兒,更讓人覺得窘迫和悲涼的了。一連數日,管靜竹都把自己關在家裡閉門不出,頭不梳臉不洗像鬼一樣。焦陽見狀,只得在雙休日自己去星星索康復中心接歪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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