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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直到所有的病房都熄了灶,傷病員進入了夢鄉,整個病區寂靜無聲。院長帶著醫務處助理來詢問科裡重病號的情況,夜查病區完畢,炊事班長提著夜班飯桶消失在玻璃門外……我才覺得自己的心象被掏空了一樣,如同這白色的、空落落的寬走廊。

  又似有滿滿的一腔心思不知傾向何處,堵在胸口讓人心煩意亂……老實說,我也不希望劉小岸出院,他悄悄地來,默默地去,卻已留下深深的行跡,印下了,就再也不能抹去。他的決定突然,令我毫無思想準備,當然,我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佇立在圓形、白底、淺藍色的大大的仿宋體「靜」字的面前,我深知這對我是極好的提醒,該靜下來了,不要去做不屬￿自己的夢。

  我緊縮著心命令自己急轉身以最快的步子向值班室走去,打開藥櫃,提前開始擺藥。我什麼也不去想,也唯有什麼都不想才能使我安靜下來,工作是醫治心病的良藥,難道我還在等待其它的什麼結局嗎?

  一分一秒的夜不知道有多長。午夜,從一個極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令我既陌生又熟悉的輕輕的腳步聲,卻踩在我的心裡,遝……遝……一聲重似一聲……我一動不動地僵立,等待著,等待著……

  是他,就站在我的身後,我能感應得到,因為脊柱閃電般地一麻,我拿藥勺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仍努力拿出值班護士的常態。

  「我……實在……睡不著……」

  我本能地去拿「眠爾通」的藥瓶。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聲音低沉並且沙啞。足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的靜默,「……本來我想什麼都不說就離開……病死也不再到這個醫院來……我也曾經試圖把你忘記,不再想你的樣子,你說話的聲音,你的一切……我自信是一個有毅力的人。但是做不到,怎麼都做不到……離出院的時間越近越放不下……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愛你,我不能把這句話窩窩囊囊地帶回去……

  「你不要覺得我是一個輕浮的人,見一個愛一個。老實說,除了梧桐,我長這麼大還沒有機會跟任何女孩子有更多的接觸和瞭解……你知道,我當兵早,基層部隊又是一個男人的世界,我不清楚梧桐以外的女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以為愛情就是這樣親親熱熱,情同手足,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成份。這回我才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是純兄長式的,我們仿佛出自同一個家庭,是同一個父母,我關心她愛她,但所有的愛都不是男女意義上的。愛情,完全是另一回事……認清這一事實對於我來說是很痛苦的,幾乎令我束手無策,我知道梧桐愛我,愛得很深,愛得沒有一點疑問……她是一個好女孩兒,可惜她太強了,簡直不需要男人的庇護,甚至還要反過來庇護男人……我這樣說是不是太卑鄙了,太不近人情了,難道她的長處竟成了她的弱點?!我說不清,更無法解釋……我只知道她很好,真的很好,但是我並不愛她……

  「梧桐剛執行任務回來,千辛萬苦。既然我們都愛她,你是不會同意我把一盆涼水沖她迎面潑去的……是嗎?對。等過一段時間,我再慢慢跟她談,我要把自己的全部想法和盤托出,相信她有能力去理解……她這個人可以容忍一切不如人意的赤誠相見,卻不能原諒哪怕是一絲一毫的隱瞞和欺騙。她骨子裡有一股韌勁兒,連男人都比不了,我太瞭解她……

  「剩下的就是你……」他向我走近一步,我的耳根已經感到了他溫熱的鼻息,他的音量降到最低,「你怎麼看我……你愛我嗎?……不要跟我回顧和解釋,不要跟我講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不要跟我兜圈子,來點軍人式的……只用一個字或兩個字……」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這太意外了,我簡直不相信命運會如此厚待我,一切竟是這樣的直接和懇切。漸漸地,只覺得眼前深褐色的藥瓶子連成了一片,象橫在面前的一塊模模糊糊的茶色玻璃。我早已經停止擺藥,職業習慣告訴我必須冷靜以後再工作。

  眼前的「茶色玻璃」在不斷地增大增厚,甚至出現了越來越亮的光影…終於,啪,一顆透明的,晶瑩燦然的淚珠拍在我拿藥勺的手上……

  依舊是輕輕地,他從後面緊緊地抱住我的雙肩,低聲的,用只有我一個人能意會的聲音:「別說了……什麼也別說了……我全部明白了……謝謝你……謝謝。」我再也不願意克制自己,扭轉身一頭撲在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他。

  他一下子變得果斷、從容:「記住,我不給你寫信,因為太不方便。你只記住我對你的愛,什麼時候都不要懷疑和忘記,讓我來處理其它的事……」

  我微微點頭,不知他看出來沒有,感覺到沒有,我怎麼會突然變得這麼柔弱,這麼聽話,這麼乖巧,這原不是我的性格,儘管我從來就沒有足夠的潑辣與強壯。

  一切都變得比我想像的要精確和簡單得多。

  我有些怕見梧桐,她們宿舍也隨之對我產生了極大的威懾力。等潮水一般的激情退卻之後,我開始思量我的所作所為,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想都難以自圓其說。我感到深深地對不起梧桐,不管起因和原由,結果是這個樣子!我將永無顏面在她的跟前提什麼友誼和信任。

  有一回在下班的路上碰上李靈霞:「鄺燕喃,你好久沒到我們房間報到了,梧桐說要找你單獨訓話!」

  「出什麼事了嗎?」我顯得誠惶誠恐。

  「問你呵,你出什麼事了?也不來玩了,是不是朱護士長又給你介紹對象了?!」

  「沒有的事!」我心虛地笑笑,還拍了她屁股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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