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梧桐梧桐 | 上頁 下頁 | |
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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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黴素打入血漿中,發現了,血液作廢,毫無爭論的算三等事故,如果沒發現,給病人輸上血,後果不堪設想……假如我潛意識當中有一丁點不可名狀的東西,只需要猶豫一秒鐘,由於針管沖下,不推也會滴進去兩滴藥液,80萬單位的青黴素,兩滴是多少萬?過敏試驗0.1毫升還要稀釋三遍呢! 工作中的重大疏漏足以影響到她組織問題的最後批復。連我都出了一腦門子的虛汗。她早已面色蒼白、目光呆滯,兩個膝蓋骨直發軟,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傻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抬起頭,當她跟我的目光對上的一刹那,她陡然抱住我的腰哇的一聲哭出來。 ……顧醫生去江西接兵,長途公共汽車在山道上漏油起火,整個汽車一下子燒起來,他反應極其敏捷,動手砸爛車窗的玻璃翻了出去,到了下面才發現車上有個老太太沒人管,在車廂裡急得團團轉,他又爬回車上,再把老太太從車門處背下來,以至於全身大面積燒傷,手、臉因為是暴露部位,全部是深度燒傷,目前一直在就地的醫院裡搶救。醫院怕影響接兵工作,對這件事嚴格保密。只因為協理員從那邊打來長途電話,彙報中提到顧醫生在昏迷中說胡話總是提到王京健的名字,領導上才找她個別談話。問她願不願意前去探望,也可以幫助領導做做工作。今天,副院長又帶了兩個人去了。 「那你幹嗎不去呀?你應該去!」我萬分詫異地看著她,這難道還需要考慮嗎? 「我……我真的還沒有跟他確定關係……」怕我不信,她挺費力地解釋,「我去了……就等於向他向領導表示了一種態度,好象我們……」她不哭了,直直地坐著,望著窗外。 我倒火兒了:「這是什麼時候?!你怎麼會考慮這個問題?!他現在需要你!你首先應該幫助他度過難關!」 她不急,也沒沖我喊,只是慘然一笑:「燕喃,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你做事不計後果,可我總是最先想到結局,大事決不糊塗,……我去護理他,守著他,知冷知暖,無微不至,這都沒有問題,我都能做得到。可到那個時候他還能離得開我嗎?既然我下不了決心嫁給他,我這樣做不是害了他嗎?!再說,這件事情公開了,大家就會覺得我們是法定的夫妻,你就是有一萬條理由,誰也不會信不會聽,那時候沒有退路,只要我不跟他結婚,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與其那時候叫人罵我絕情,不如現在……狠狠心……」 良久的沉默,我為能有這麼冷靜地推測後果的愛情而深深地震撼。老半天我才結結巴巴地說:「你……愛他嗎?……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扭過頭來迎著我的目光,一點都沒有躲避或者躲閃:「愛過。但是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你能把長得帥、業務好跟顧醫生徹底分離開嗎?毀容就足以摧垮我的意志了,加上他的手再也不可能拿手術刀做外科手術了,那你還讓我去愛他什麼呢?」 天呵,真有這麼經得起道理的分析,毫無盲目,毫無衝動,毫無不顧一切的激情而權衡得失利弊的愛情嗎?她接著說:「如果我不愛他,如果我真的那麼自私,那麼勢利,我怎麼會這麼痛苦這麼神魂顛倒……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你都親眼看到了……還差一點出這麼大的事故……我剛才恨不得追到火車站去……可是一想到這是一輩子的事,我必須痛下決心……」 無論對錯,無從褒貶。大概由於這是她真實的心裡話,我反倒對她痛恨不起來了。我當然知道應該勸她什麼,應該說怎樣一番話才合乎常理。但是,情到深處是不用外人插嘴的,如若不是,說多麼驚天地泣鬼神的話都可以不負責任,生活的路要靠她一步一步去走,在起點都沒有足夠的勇氣,還談什麼今後?!將心比心,如果是我碰到這種情況,我的確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出抉擇,但能夠做到一生一世都不否定這個抉擇嗎? 「……太難了……」我輕聲地脫口而出。 這也許是她沒有想到的一句話,按照我的性格,把她罵得狗血噴頭更接近她的預料。她認真而又略帶感激之情地看了我一眼,「其實,……我心裡明白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我們不在一個科,也會成為好朋友的……今天輸血發生的事,我會向朱護士長彙報……」 輪到我認真地看著她了。 我給劉小岸去送出院證的時候,梧桐正坐在他的床上,兩條長腿在床沿下悠閒自得地上下晃,笑嘻嘻他說,「燕喃,我代表劉小岸向你致以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鬥敬禮!」她還真坐著,兩腿搖晃著用右手尖碰了碰太陽穴。我盡可能笑得由衷和自然一些,但嘴巴裡支支吾吾的想不出稍微輕鬆一點的回答。幸好劉小岸不知在床頭櫃前收拾什麼,始終用一個脊背對著我,否則情形恐怕更糟。 「其實他還需要治療一段時間,抗風濕才一個療程,間斷了可不好,誰知道他怎麼回事,非要出院!」梧桐嗔怪地瞟了小岸一眼又對我說,「說他們機組有人要探家,飛機沒人維護,好象他不回去地球就不轉了似的!」不解恨,她又推了小岸的後腰一把。 我一直勉強笑著,插不上話,梧桐的腿依舊搖呵搖呵,好一會兒才突然說:「燕喃,是不是你給他吃錯藥了?!」說完,她自己先咯咯咯地樂起來,沒心沒肺的樣子。我脖根兒熱辣辣的更加沒詞兒,幸虧小岸把話題叉開了。 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敢再踏進七號病房,在走廊路過小岸的門口時,只聽見梧桐的說笑聲,什麼都叫人抓不著,摸不透,只有這無憂無慮、幸福甜蜜的笑聲真真切切。我想,大概一切都即將結束,真是一場夢。隨著小岸在醫院的消失,連一點泡影都不會留下。我們三個人仍舊會按照生活給我們規定好的路走下去,至多我與他們彼此望望,至多我跟小岸的目光複雜一些,難言一些,至多這目光裡加雜著一絲任何人都難以覺察的酸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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