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梧桐梧桐 | 上頁 下頁


  我就是這樣想的,但是我說不出來,憋在心裡好難受。我可以不入黨,但不希望別人總是把我往壞處想。什麼苦我都能吃,可我不願意受委屈。他的話,把我心中的疙疙瘩瘩慢慢地撫平,我多麼希望這個晚上所有的時鐘、手錶都放慢腳步。

  他並不理解我的心情,跳起來:「挺晚的了,來!」他伸給我一隻手,把我拉起來。猛地觸摸到他的指溫,感受到他強有力的手勁,不知為什麼我特別想哭。

  他送我往宿舍的方向走:「好一點了嗎……別難過了。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我們大隊政委看完了《杜鵑山》,深知其中奧秘地對我說,劉小岸,看明白沒有?然後指點迷津,告訴你吧,柯湘最後是跟雷剛好了!」

  我噗哧一聲破涕為笑,腳下一滑,劉小岸扶了我一把,就勢摟住我的肩膀,兄長般地用力按了一下:「看你,多單薄,總讓我們想到男人的責任。好了,沒事了吧。」他俯下身子問了一句,然後放開我。

  我自己向宿舍樓走去,回了兩次頭,他都站在原地,沖著我擺手:「快回去睡覺吧,做個有意思的夢!」

  我進了宿舍的大門,停了一會兒又探出頭來,看見他撒腿往科裡的方向跑去。

  一切都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

  感情真是件不講道理的東西,降臨的毫無來由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不知道該從哪天算去,我們的見面雖然也落落大方,也自然隨意,但似乎多了一層只有兩心相知的不自在。正聊著,不是我有意無意地躲避著他的目光,就是他突然在瞬間回避了我的眼睛。我們都費盡心機地尋找原先的輕鬆愉快,但得到的總是一種越來超濃烈的潛伏得很深的緊張……過去我去七號病房,完全不必想理由,想起來了,抬腳就走,現在總得找點名正言順的事才安心,發藥啦,換被單啦,發報紙啦,我再不能悠閒自得地進去,因為害怕彼此間開場時沒話找話的尷尬。

  更糟的是我居然注重起自己的外表來,這多無聊。軍褲放在枕頭底下壓了又壓,又把托人在上海買的一件一直不敢穿的掐腰的花的確良衣翻了出來,淡黃的底色上散落著一片片潔白、輕柔的羽毛,雖然它只能在軍裝的上面露出一個衣領,但是那也十分淡雅,素靜,我穿的是一雙棕色的丁字帶皮鞋,配上透明絲襪很有幾分學生氣……我一直懷疑自己這樣做是不是思想意識方面出了什麼問題。

  有段時間,劉小岸的性格完全變了,一是不再講笑話,二是整天捧著一本《戰爭風雲》全神貫注。碰上我給他打針,他側躺著,眼睛也不離開書,打完,伸出一隻手把褲子往上一拉,照樣看,直到我把治療車推走,他才站起來提褲子。在女同志面前提褲子是不雅,但在醫院裡有什麼可講究的,再說他以前從沒這麼仔細過。更令人想不通的是,他穿病號服越來越隨便,幾乎到了邋遢的程度,常常一個褲腿高一個褲腿低,又在醫院理髮店剃了一個露著青皮的平頭,活象個貧下中漁。以至於劉月琴說,劉小岸原來還是個幹部子弟呵,我還以為是河南招的農村兵呢!

  我們的談話越來越艱澀,簡直到了搜腸刮肚的地步。梧桐再一次成為我們的話題,都爭先恐後地提到她,好象也唯有這樣我們才能很好地回避開那層窗戶紙。

  再往後,劉小岸就不在病房呆了,買了一副象棋夾著流竄到別的科去跟他們同部隊來的病號下棋,活象個跑江湖的靠擺棋攤子賣弄兩手絕活兒的手藝人。常常過了吃飯時間他也沒回來,我把給他打好的飯放在他的床頭櫃上。我真鬧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他有些煩我了,對我過份關心他的若干小動作表示一種無言的失望?!

  好在,這的確令我冷靜下來。我反省了這些日子自己的反常現象,實在慚愧。我這是幹什麼?人家好心好意地給你以大哥式的關懷,還不是看著梧桐的面子上,你倒想人非非。再說梧桐在外面執行任務出生入死,吃苦受累,說不準還要流血犧牲呢,把男朋友託付給你,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信任,你掂量過嗎?!你倒昏了頭,無意之中挖起牆角來了,你讓人家劉小岸怎麼看你?……

  盡全力去做吧,既然我們註定是好朋友、就應該讓友誼永不走樣,永不變味。我斷然沒事決不去七號病房。見到劉小岸就故意大大咧咧,再不能坦然如初我也得使勁去做,我東拉西扯,還放肆地大笑,以表示我心中從來就沒有過漣漪和波紋。有一天我給他送藥,病房裡沒別人,他對我說的一大堆笑話和廢話沉默良久,然後也不看我,輕聲規勸道:「燕喃,別這樣好嗎?你不會演戲……」

  我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兩頰脹得幾乎要爆裂開來,想不出任何合適的話回敬他。離開七號病房以後,我對自己的愚蠢和拙劣幾乎惱羞成怒,我到底應該怎樣做才既正確又合乎常理?!

  終於,有一天夜裡,我拿著手電筒去查房。查到劉小岸時,我輕輕地掖了掖他掉下來的被子。剛要轉身,突然一隻大手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差點沒讓我失聲叫出來…他的手滾燙滾燙的並且微微有些顫抖,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裡來,不知道是興奮還是驚慌。他不作聲,我也不敢作聲,只悄悄地熄了手電……黑暗中我默默地矗立在他的床邊。那一瞬間,千百種滋味一起向我攻來,我的心情複雜極了,矛盾極了。從心底說,我似乎一直在苦苦渴望和等待著他對我表示點什麼,而理智上我又真心實意地希望他比我清醒、冷靜,在什麼都沒發生之前把一切徹底結束。

  寂靜。時間在我們的手中停止、溶化。窗外傳來風聲,樹聲……梧桐梧桐梧桐,這一串一聲緊似一聲的名字令我下意識地把手在回抽了兩下,可他的手很重,很有力,我已經感到了麻和痛。第三次,那只手似乎想了想,便把我鬆開了,我輕輕地轉過身去,卻聽見他重重地翻了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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