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梧桐梧桐 | 上頁 下頁


  房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和翻扣在地板上的飯盆。她們不跟我吵,也不屑於跟我吵,她們高姿態,以示跟落後同志有區別,她們希望把我遠遠地甩在後面可又有點可憐我,那我只好索然無味地在床上抱膝坐著,一會兒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裡,一會兒又仰頭狠狠地盯著天花板。

  事後的第三天,我去接王京健的班。走到值班室的門口,我停住腳步系工作服的紐扣,聽見朱護士長耐心的聲音:「……填表要用黑墨水,不要用圓珠筆,……先打個草稿,當然當然,給我看看,別填錯了……」

  我的心結結實實地一涼。我知道,我一百個知道她一定是先於我填表的,只是沒想到會這麼早,這麼神速,並且在我這麼失魂落魄的日子裡。

  朱護士長還在說:「……要用一個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比如你跟鄺燕喃一個宿舍,要多幫助她,她這個同志本質還是挺好的,就是缺點跟優點一樣多一樣明顯……劉月琴最近表現不錯,積極靠攏黨組織,跟黨小組每個黨員都談了心……」

  都來吧,還有什麼?都加在一塊立刻降臨吧!與其這麼不死不活的一次一次地接受打擊,不如把所有的不順一下子猝然地拋擲在我面前。

  月亮很大,純淨的光把周圍的一切都鍍上了銀白,繁星象少女碩大的深色帶點的裙裾在天際豁然散開,連風都是輕輕地掠過,不忍擾碎這夜的溫柔。

  我坐在人工湖的湖邊上,路燈悠黃的光在水面上綻開一朵一朵的金花,從容地在湖水裡散動。湖對面的那條大道上,兩排筆直的法國梧桐,掌狀的葉子密密層層地攀連著,不動,不搖,似乎在永遠傾聽。

  我面對它們說,我不哭,因為我是樹。

  我要是樹該多好,有生命有情絲,卻沒有傷懷沒有煩惱。我要是樹該多好,永遠用無言和靜立去迎接去面對這個紛紛揚揚的世界。我要是樹該多好,我一定要求是梧桐,木材白色,質輕而堅韌,去製造樂器而不是當包裝箱。

  ……輕輕地,有人坐到我的身邊,是劉小岸。

  「我到處找你,問劉護士,她說你已經在這兒坐了三個晚上了。」

  是的,我沒心情上他那去。

  「差錯的事護士長來問過我了,說是核實情況。你做得對,……你不是問我怎樣處理問題是軍人式的嗎?這就是,敢做敢當,坦蕩處事,永遠真誠、無私。」

  我無動於衷,作為錦言,閃光的話比比皆是,有哪一條在現實中展示了它們的價值?!

  「你的事我都聽說了。」

  劉月琴這個長嘴驢,最喜歡在病號面前搬弄工作人員的事,科裡稍老一點的病號,簡直比協理員還熟悉醫護人員的思想、生活狀況。

  他側頭望著我:「我不知道你難過什麼,沒有什麼事值得你這副樣子呵……我也不是黨員,填表以後,小組通過,支部大會通過,就差黨委最後批下來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我這才開始注意聽,見他停下來,便側身看著他的眼睛。

  「我們機組帶我的一個機械師,叫薛峰,他給報社寫了一篇批判林彪某些思想的文章,立刻就被抓起來了。薛峰是個很有頭腦的人,大我八歲,算是我的啟蒙吧,叫我讀了不少書,懂得不少道理,業務上也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北京兵,絕頂聰明,吃虧在他太清醒了。寄文章之前,他清理了所有的信件和日記,一下子成了`現反』,似乎也在他意料之中,表現的相當鎮靜。專案組拿他沒辦法,知道我跟他有密切接觸史,叫我揭發他的日記,他們知道我看過他的日記。我當時年紀小,不理解薛峰為什麼要跟林副主席作對,但同時我的感情也很樸素,覺得薛峰給我看日記是信任我,現在他倒黴了,我可不能不仗義……不但我的入黨志願書作廢了,還被關了一個多月的禁閉,反省寫檢查……薛峰被軍事法庭判了九年……

  「我不後悔。從那以後我再也打聽不到薛峰的消息,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兒,好像他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似的。他可能永遠也不知道我曾經為他做過一點什麼,或者我揭不揭發他都已經無濟於事,但是我覺得很值,我可以流血流汗去爭取入黨,但如果非要用正直和我做人的準則去交換,我不幹。

  「『九一三』以後,好多人叫我去找領導平反,再把黨票撈回來。我還真去了,領導上態度挺好,推心置腹地對我說,小劉,說實在的,當初我們關你的禁閉沒有錯,現在給你平反把檔案裡的黑材料清理出來也沒有錯。錯是林彪的錯,咱們是軍人,總得聽喝兒吧,上面說東你說西,領導指狗你打雞,那就不成隊伍了嘛!我們唱了多少年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你當時就是不一致嘛,這可是個組織原則問題,總之,再爭取嘛,組織上的大門是永遠向你們敞開的……我碰了一鼻子灰回來,想想也是這麼回事,氣也不氣,就是傷了,不願意再想這個事了……

  「人無所求品自高,你不用著急難過,怨天尤人,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別人是會慢慢清楚的。重要的是你自己覺得你做的事有沒有道理,有多少道理。你希望易醫生別活得那麼辛苦那麼沉重,只能說明你心底善良,其實我倒特別看重你這一點……真的。」

  一個多麼簡單的結論,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肯定這麼不經意他說出來,使我的喉頭一陣發緊。

  「……黨員應不應該這樣做我還沒想清楚,嗯,但是我想總不至於一定要把人的感情色彩都磨乾淨了才能入黨吧,那誰還能從心裡去真正熱愛這個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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