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深喉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和所有的男人一樣,總是在逆境的時候才會想起自己的另一半。呼延鵬也不例外,他發現自己到瀋陽以後就沒給透透打過一個電話,他真的是太投入工作了,完全沒有時間風花雪夜。現在工作告一段落,他便格外地想念透透。手機早已沒電了,打電話肯定沒門,可是為什麼透透也不給他打電話呢?

  呼延鵬開始想,透透現在在幹什麼呢?

  時間過得很慢,呼延鵬幾乎是一分一秒地熬著,體驗著從未體驗過的奄奄一息的感覺。槐凝終於睜開了眼睛,當她發現呼延鵬神色黯然地凝視遠方,倍感奇怪:「你怎麼了?」她說。

  「我已經餓得靈魂出殼了。」

  槐凝想了想,起身四周環顧了一下,便向一位面善的婦女走過去,那女人睡得正香,槐凝輕輕地推了推她,女人醒了,還以為要查票。槐凝指著她面前小茶几上的塑料袋說:「大姐,能賣給我兩個茶葉蛋嗎?」塑料袋裡大概有十多個茶葉蛋。

  槐凝掏出錢來,面善的女人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道:「你拿兩個去吃吧。」說完調整了一下位置又睡。

  呼延鵬一口氣吃下了兩個救命的茶葉蛋,幾乎被噎著,槐凝從包裡摸出半瓶礦泉水,還有一小瓶維生素藥片:「喝水的時候吃兩片,就當是吃了兩個蘋果。我身上就這麼多東西了。」說完她側過身去,頭倚在硬座的椅背上繼續她的美夢。呼延鵬突然覺得和槐凝在一起有一種特別踏實的感覺,她做事既不宣揚,也不一驚一乍的,無論到了什麼境地都顯現出一種風範。這太讓呼延鵬感到意外了:女人中竟然有這樣的極品。

  有一綹頭髮垂了下來,柔和地擋在槐凝那張無欲無求的臉上,隨著列車的節奏輕輕晃動著,說不出原由的,呼延鵬從心裡很想幫她把這綹頭髮小心地撥到一邊去。

  深夜,硬座車廂,茶葉蛋,半瓶水,低垂的髮絲……總之這些現代生活中崢嶸歲月的記憶,至今還深藏在呼延鵬的腦海裡,沒有絲毫的褪色。

  有兩個神情嚴肅的人來找宗柏青,他們是市交警大隊的。

  宗柏青把他們從辦公室領到會客室,客客氣氣地奉上茶水。他們告訴宗柏青他的車撞了人,司機逃逸,他們也知道不是宗柏青本人開的車,因為有目擊者形容了肇事司機的長相,跟宗柏青風馬牛不相及。但是車主是宗柏青,便有許多事難逃干係。首先是肇事司機的下落,其次是被撞成重傷的病人還躺在醫院搶救,總之有一系列的善後工作要做。這兩個人向宗柏青出示了證件以及車禍現場的照片。

  柏青當然知道這事是誰幹的,腦袋也當即嗡的一聲。但先去看病人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且可能因為他在媒體工作,交警大隊的人也比較謹慎,沒有用呵斥的語氣跟他說話。他也表示會積極配合交警部門處理好這件事。

  送走交警大隊的人,柏青立刻去買了許多高檔營養品以及進口的水果,跑到指定的醫院一看,頓時傻了眼,病人住在腦外科重症監護室,被所有的精密儀器包圍著,那個陣勢已把人嚇個倒立,病人滿頭滿臉裹著紗布,像裹珍棕一樣根本看不到眉眼,全身上下都是管子,至少有七八條之多。大夫說,病人送進來之後就沒有醒過,基本上可以斷定是腦死亡,但是病人家屬堅持要維持生命體征,所以花費是相當高昂的。

  坐在病區走廊的長椅上,宗柏青的腦袋一片空白。每次他的大舅子跟他借車他都是千叮嚀萬囑咐,可是還是出了事,而且出了事還跑,那就變成了負全責,還要接受更大的懲處。現在植物人躺在醫院裡,轎車扣在交警大隊,打他大舅子的手機一直關機。宗柏青簡直就不知道該怎麼辦。

  下班以後,柏青回到家,神態凝重地倒在沙發上。

  老婆走過來幫他脫掉西裝,又遞給他一杯泡好的明前龍井,然後才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柏青把事情跟她說了一遍。

  其實,他已經知道老婆會說什麼,果然老婆也是這麼說的,不外乎她哥哥不能坐牢,她爸爸知道這件事會犯心臟病之類。老婆是仁慈之人,但是宗柏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厭惡甚至痛恨仁慈二字,他已經快被這溫情殺手桎梏到窒息的程度。他寧願她沖到她父親那去告狀,至少可以讓他的心裡舒服一點,緩解一點。可是她不會這麼做的,你也不能要求一個善良溫柔的女人,一個堅持親手給丈夫盛湯盛飯舉案齊眉的女人,一個同時還兼有好爸爸富爸爸的女人那麼合你的心意。

  也許正因為這些說不出的理由,讓從來不會發火的宗柏青大為光火,他把手中的杯子砸到地上,他說,那你叫我怎麼辦?!我可以送一張支票到醫院去,可是以後呢?醫生說這種情況可以拖一兩年,甚至五年,你知道要花多少錢嗎?!那我怎麼辦?我怎麼做賬?怎麼把這個賬做平?你替我想過沒有?!我還要到你爸爸那去說是我撞了車,橫豎兩頭你都是好人,那我呢?我在報社就沒有一個形象問題嗎?!

  柏青的老婆是不會跟他吵架的,她是那種骨血中都透著修養的人。她被柏青嚇呆之後面色蒼白,接著珍珠大小的淚珠便一顆一顆滾落下來。

  她蹲下身去,撿杯子打破之後的碎陶瓷,那種隱忍和委屈簡直讓宗柏青要發瘋了。他毫不猶豫地沖出了家門。

  柏青搭計程車來到「藍色音符」。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他要了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便覺得五臟六腑騰的一下燒了起來,那種感覺很舒服,很徹底,他想,他也只有用這種低劣的手段來宣洩自己的情緒了。

  他為什麼就不能放棄這一切走掉呢?這個想法著實讓柏青自己嚇了一跳,其實一個人得到過就不在乎失去,尤其如過眼雲煙般的財富。他為什麼要像三文治中的午餐肉一樣夾在中間喘不過氣來呢?沒錯,他是愛老婆,愛舒適的家,愛車,愛目前的位置,愛簽單的權力,可是再怎麼說愛也是相對的,還沒有達到要以受氣作代價的程度吧。老實說他從心底很羡慕洪澤,倒不是羡慕他的不擇手段,而是羡慕他不顧一切打拼的勇氣。他更羡慕呼延鵬,他幾乎就是現代青年的楷模,還在為正義、公平、針砭時弊而鬥爭。所有這一切,他宗柏青早已把它們遺棄在大學校園裡的綠草地上了。

  也許車禍事件僅僅是一個導火索,他對自己的現狀早已不滿,只不過不讓自己深想罷了。他甚至不願意照鏡子,乾淨得像個女人,一張粉雕玉砌的臉,不要說陽剛之氣,就連最後的一點血性也從他的眉宇間消失殆盡。一個人年紀輕輕的就萬事無憂真不知道是禍是福,總之他是受夠了。在別人眼中他就該沒脾氣,你什麼都得到了你還發什麼火?!他想,可能每一個人都會像他老婆那樣想問題,你得到了那麼多就不能承受一點什麼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