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鎖春記 | 上頁 下頁


  有時候,她看見他們兩個人熱火朝天地說著什麼,但只要她一走過去,哪怕只是拿個東西,他們就好像興致減半那樣不再說什麼了。

  最過分的是有一天深夜,宛丹醒來發現枕邊無人,於是她起身去了書房,書房裡雖然開著燈,但是世博並不在那裡;廚房也亮著燈,但仍沒有世博。結果她在芷言房間虛掩的門縫裡,發現世博蓋著毯子睡在沙發上,頭枕著芷言的腿,而芷言全神貫注地在看一本書。她真搞不清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但這讓她心裡很不舒服。

  他們跟宛丹的交流就只是家常話。

  雖說在生活上面,世博和宛丹兩口子並沒有什麼矛盾,也許就是因為不缺錢,世博對錢看得不重,他的工資卡就放在抽屜裡,宛丹需要買什麼是不用問他的。其他方面也還算和諧,無論是誰的生日或結婚紀念日什麼的,也都不會忘記,每每拿來慶祝一番。對於莊淘,兩口子也是經常在一起制定如何培養他的規劃。凡此種種,生活中你簡直找不出任何破綻,但是,別的夫妻都是越來越熟悉,而宛丹對於莊世博卻越來越感到陌生了。

  隨著莊世博地位的不斷提高,他也需要宛丹在某些場合出現。應該說,宛丹穿上世博為她挑選的時裝,不僅優雅,而且內斂,首先是不會讓宛丹自己先感覺到不舒服、不自在,這樣人與衣服便成了天作之合,看上去十分養眼。宛丹也說不出這些牌子的名稱,但是知道它們為什麼貴,為什麼好,因為布料和做工都是一流的。

  所以這兩個人一出現,就成為人們羡慕的對象。世博也很認可這種感覺,在這個性關係高度混亂的年代,超凡脫俗與自然和諧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宛丹依舊覺得自己像抽線木偶。她沒有那麼幸福,為什麼要做出幸福的樣子呢?

  對於沒有精神交流的生活,宛丹覺得是可恥的。那她算什麼呢?偏偏她就不是一個滿身名牌,安享一個名分就萬事不問的女人。她自知是瓦屋紙窗下,盛著清泉綠茶的素雅陶碗,靜下心來,也是可以訴說心事的;可是莊世博需要的是一隻華麗的花瓶,因為他所有的精神世界只向她妹妹一個人開放,那麼這種生活對宛丹來說就太不合適了。

  所以,外人眼中的美好,宛丹卻覺得千瘡百孔。她非常厭倦這種虛偽的生活,她覺得那兩個人完全看低了她,以為她是運動員出身就一定頭腦簡單沒智商,或者缺乏理解力。總之,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芷言當然知道宛丹在想什麼,她清楚地記得她是在辦完母親喪事的兩周之後,搬到世博身邊的。當時的宛丹正在國外參加比賽,談不上照顧世博。而跟母親無話不說的世博,在他親手把母親送進火化爐之後,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他以為痛苦會漸漸過去,但沒想到卻是成倍地聚積和提升,在嚴重失眠之後,他發起了高燒,並且伴有幻聽。他對芷言說,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始終在他的耳邊說:去吧,你快去吧,不然你母親她會失望的,你不能再讓她失望了。

  父親走後,母親的確是世博的精神支柱,世博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母親是最瞭解他的,那種知道和懂得完全不需要溝通。他繞了那麼大一圈,重新找到自己的人生方位,不能說父親的死與他完全無關,母親卻都是接受他的,沒有埋怨他一句,甚至沒有過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他真的不願意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這時的芷言,再不敢有半步離開世博,於是她搬進了這套房子,成為這個兩口之家的風雪夜歸人。

  在世博不眠的日日夜夜,她始終陪伴著他。

  在這期間,芷言在本系統打聽到某師範大學的心理學相當權威,其中有一個教臨床心理學的教授叫潘思介,就是其中擲地有聲的人物,更難得的是他每週二還在醫院看門診。那時候,看心理疾病的人還很少,所以芷言順利地見到了潘教授。

  潘教授中等身材,看上去平實、冷靜,但是一雙眼睛敏銳而深邃,令人無法懷疑他的洞察力。

  他拿出了一張抑鬱和焦慮自評量表讓芷言填。

  芷言遲疑了片刻,還是決定說實話。她說:對不起,潘教授,我擔心的是我哥哥。潘教授說,那就叫你哥哥來。芷言為難道,他這個人從小就有英雄主義情懷,而病人是弱者中的弱者,他一定會十分抗拒的。潘教授說,病人並不是弱者,不敢面對自己疾病的人才是真正的弱者。芷言道,是的,但是說服一個人也沒有那麼容易。

  總之,潘教授堅持「醫不上門」,他說,心理疾病一定要病人有了意識,並且承認自己出現了問題,治療才是有效的。如果隔江買牛,豈不是貽笑大方的事。

  在多次交涉無果的情況下,芷言決定報考潘思介的在職研究生。她聽說潘教授對英語要求苛刻,就去一個高級培訓班惡補了8個月的英文,其間還有莊世博為她開的小灶,但是莊世博並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報考研究生,他甚至潑涼水道,文憑這東西,有就行了,為何要多多益善?反倒顯得俗氣。

  一年之後,潘教授見到芷言時,依然記得她。道:你不是為你哥哥而考研的吧?芷言莞爾。潘教授開玩笑道:那你倒是要預防心理疾患呢。芷言道,學習也是預防的方法之一吧?兩個人隨即都笑了起來。

  後來考研的學生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報潘思介的研究生,第一要英文好,能直接讀弗洛伊德和榮格;第二,一定要是美女。

  在陪伴世博的日子裡,芷言私自做主,把世博和宛丹的家重新裝修一新,整個風格是新古典主義,細節考究而浪漫。鐘點工每天都會從市場買來鮮花,芷言還要在空氣中噴上森林迷霧,讓人完全沉浸在植物與土地的芳香之中。由於世博的失魂落魄,他雖說去了辦公室但事倍功半,拿回家的公務都是芷言幫他處理的。甚至他的發言稿,都是芷言幫他起草的,不僅反應很好,還被抄送到上一級領導部門。

  母親過世之後,不管世博願意不願意承認,他已經不能離開芷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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