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鎖春記 | 上頁 下頁


  本來,由於母親長年身體不好,誰都以為她會走在父親前面。

  非常不幸的是,悲劇發生的太突然了,突然到讓人根本無法接受。那就是莊唯釗突然猝死在書房裡。最不巧的是,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偏偏那一天,鐘點工為了一些瑣事請假沒來,母親便去菜市場買菜。那天父親一共做了三台半手術,所謂半台手術,是指他在做完病人的心臟搭橋部分之後便下了手術臺,剩下不甚重要的步驟就由他的若干助手去完成了。

  莊唯釗提前下手術臺並不是因為身體不舒服,而是第二天有一個重要的學術會議,而他要在會上做中心發言,所以他是下午4點鐘回到家裡的,回來後便在書房裡準備發言的材料以及臨床病例。當母親回到家發現他的時候,他整個人伏在寫字臺前,臉上並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面色也還是紅潤的,鋼筆掉在地上,但指甲蓋仍然是鮮活的粉色。他神情如常,只是停止了呼吸。

  莊家辦完了喪事,當巨大的傷痛過去之後,世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愧疚和自責,儘管母親一直說父親是勞累所致。但是世博知道,父親的身體一直不錯,只是患有一般的高血壓症,他自己服藥也控制得很好,怎麼可能突然離世呢?世博深信是自己害了父親,如果父親的內心中沒有解不開的失望和無奈,他的死就解釋不通了。

  那時世博已經上完了大三,他對母親說要轉學轉系,一定要學有所成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親。因為他冥冥之中覺得,父親是對的。母親說,你真的想清楚了嗎?世博說,對,否則我安不下心來。母親說,可你放棄的是你的興趣。世博忍不住放聲大哭,他說,我要知道事情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當初就一定會聽父親的話,決不會跟他作對。母親當時非常害怕世博重蹈覆轍,於是想盡一切辦法,托人圓通,把世博轉到了對外經貿大學的英語系,世博就是這樣告別了考古專業,走上了一條被人評估為前途無量的銀行家之路。

  幸虧世博有一位偉大的,並且與眾不同的母親,否則他早就夭折了。也只有世博的母親知道,家有神童將付出怎樣的代價。

  但是,芷言卻沒有轉系。她覺得自己應該對父親信守諾言。

  並且她那時候已經懂得,在中國,如若沒有清醒的政治頭腦,無論多麼聰明和有才華,都不可能立於不敗之地。

  她依舊苦讀對她來說十分枯燥的政治系的功課,同時讀了大量的哲學書和人物傳記。沒有人知道父親的死對她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和影響,其實從那時起,她就變得有些自閉,平時沉默寡言,喜歡來無影去無蹤的獨往獨來,她沒有朋友,也不喜歡與人交流,更沒有什麼可以信賴的對象。

  漸漸地,她開始習慣了孤獨、寂寞,不見得有多麼可怕,至少可以靜心。

  這件事情的了結,算是告一段落。只是莊家對此諱莫如深,從來不跟任何人提起。

  冬去春來,時間沖淡了曾經激烈發生過的一切,再現的平靜總是讓人懷疑有些事情真的發生過嗎?真的影響過我們嗎?

  水下面是水還是冰?

  莊家早已恢復了風平浪靜,世博和芷言也終於學有所成。世博不僅分配到合適的工作,而且順利地結婚生子,芷言大學畢業時,同學們都以為從容、淡定的她早就找好了門路。但其實她根本沒有外出拉關係,托門子,她只是覺得她這一生要走的路早已註定。

  果然,不久系主任就來通知她,系裡已經決定讓她留校,就在政治教研室工作。

  與此同時,母親的病也拖到了最後的時刻,母親臨終前平靜地對她和世博說,我走了以後,你們不要太傷心,不要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我其實只是去了你們父親那裡,今後你們也是要來的,我們生死都是一家人,永遠不會分開。

  母親說,今後無論碰到什麼困難,你們都應該坦然面對,因為你們已經長大成人,並且受過系統的精英教育。更重要的是,你們可以彼此支撐,背靠背地面對困境,身後總是最安全的,我又有什麼不放心呢?

  芷言至今記得,母親走前一直看著她,卻什麼也沒說。

  直到深夜,芷言才在母親殷切的目光中安然睡去。

  第二天下午,芷言給宛丹打了一個電話,約她在水沐蓮香茶藝館見面。宛丹有些猶豫,芷言堅持說不見不散,隨即掛斷了電話。

  按照約定的時間,芷言提前10分鐘來到了茶藝館,她知道宛丹是一個守時的人,所以決定提前去等她。從內心講,芷言是挺喜歡宛丹這個人的,她覺得宛丹雖說剛性有餘嫵媚不足,但也著實沒有一般女孩子身上的那些缺點,而且生活在哥哥的身邊,是一個加分的角色。如果她們沒有這一層關係,或許還真能成為那種貼心貼肺的閨中蜜友。

  果然,宛丹準時地來到了茶藝館。

  她們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不過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都看著茶藝館的小姐手指翻飛的泡茶,芷言點的是高原玫瑰,很快,一股淡淡的玫瑰茶香在空氣中浮動,似乎緩解了有些尷尬的氣氛。

  小姐走後,兩個人開始品茶,但是心意都不在茶上。芷言好言勸道:「嫂子,你還是搬回家去住吧。」

  宛丹不吭氣,只是默默地喝茶。

  芷言歎道:「你又何必這麼執著呢?」

  宛丹看了芷言一眼,心想,真正執著的是芷言你啊。難道你就沒有自己的生活嗎?你就一定要夾在別人的家庭中間嗎?哪怕這個人是你的親哥哥。

  宛丹不記得芷言是什麼時候搬到她和世博家裡來的,本來這也正常,而且家裡也有房間,她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覺得他們兄妹的關係很是奇怪。

  照理說,兄妹感情好的人有的是,然而這兩個人的精神世界是獨立王國,別人是根本沒法插進去的,並且這個真正的別人還就是她查宛丹。有時,明明看見世博回到家時滿臉烏雲,眉頭緊鎖,任你問他什麼他都是說沒事。但只要他單獨去了芷言的房間,出來的時候就煙消雲散,仿佛換了一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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