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你沒有理由不瘋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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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水電費的小彭,瘦成了一片瓦,不但沒有肚腩,連胸脯也沒有,梳一個中分,加上那種小人物的匆忙及謙和,說他是千古不變的漢奸標本就有點太損了。

  女主人谷蘭,穿著丈夫舊得不像話的大汗衫,上面還有淺淺的四個字:西南航空,一架飛機的影子幾乎淡出。她正在剖魚,頭上掛著幾個捲髮器,乍著兩隻血手看著小彭查電錶。

  小彭一邊記帳——這錢會在工資裡統一扣除,一邊問谷蘭,「你炒股沒有?」谷蘭道,「沒有,不懂。」小彭指點江山道,「拿出五萬元來炒吧。」谷蘭有點奇怪地看著他,不置可否。小彭望定谷蘭,頗為嚴肅道,「現在全國人民都瘋了,你沒有理由不瘋。」又查了水錶,小彭就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谷蘭對丈夫蕭衛東道:「真是下下人有上上智。」蕭衛東正在翻報紙,笑道,「又碰到什麼鬼了?」谷蘭便把小彭的話學給他,他果然就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谷蘭就不想跟他探討什麼了。

  谷蘭是真心覺得小彭的話有道理,倒不是拿幾萬塊錢去炒股,做長線還是做投機。關鍵是瘋不瘋這句話,谷蘭覺得頗為要害。

  很長一段時間,谷蘭都覺得她跟蕭衛東活得狀態不對。兩人都三十八九了,衛東的父親原來是省委組織部長,省委常委,所以衛東大學畢業之後,很自然地分進外貿系統,不僅如此,還千挑萬選了谷蘭這個兒媳婦。她在中山醫學院學醫藥專業,人生得美麗端莊,又是大軍區後勤政委的女兒。他們的結合,是那個年代上層家庭標準式的婚姻。

  可惜的是,父輩們有權有勢的時候,國家還在計劃經濟的迷霧中摸索,他們至多能選一個聽起來響亮,待遇又相對豐厚的國有單位落腳。於是,衛東在家電進出口公司搞業務,既可以獨當一面,又有出國轉轉的機會;谷蘭在省人民醫院藥局當藥師,工作輕鬆,且乾淨體面。

  他們過了幾年人見人羨的小日子,分到一套兩房一廳,也去了美、加;谷蘭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兒取名蕭雅眉,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時間像一支畫筆,改變著一切。父輩們相繼離休之後,谷蘭、蕭衛東還沒來得及失落一番,體味一下破落戶的心情,中國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幾乎是一夜春風,轉眼間便是新桃換舊符。

  現如今,蕭衛東好不容易爬上家電進出口公司總經理的寶座,外貿系統突然來了個休克性做法,先是不退稅,也就是說,原先國家鼓勵外貿系統創匯的優惠條件,現在不作數了;接著是允許做得好的廠家自己有出口權,外貿中介便被無情地一腳踢開。沒有貨源,又沒有優惠條件,外貿系統得以生存的根基開始坍塌。

  許多外貿公司倒閉、兼併,職員自找出路,沒有工資可發,住公司宿舍的人每個月還要倒交給公司500元的租金。這跟工廠破產,工人下崗一樣殘酷。蕭衛東的公司雖然還存在著,但也是苟延殘喘。

  谷蘭所在的醫院,原來是大包乾,現在也冒出樣式繁多的改革措施,藥局還是試點單位。這一切倒沒對谷蘭構成致命的打擊,反正不管風水怎麼輪流轉,沒聽說人不生病的,生了病沒有不進醫院的。這一點她倒不擔心,她只對目前生活中的許多現象越來越不理解了。

  儘管形勢是相當嚴峻的。但是谷蘭和衛東並沒有感到日子過不下去,畢竟他們已有較好的基礎和積累,工作上的,以及人事方面的,有一張無形的架構穩定的網,比起那些一窮二白,淘金意識嚴重的人壓力輕得多。再加上谷蘭和衛東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優越感,這大概跟他們的出身有關,谷蘭小的時候,就曾一個人坐著父親的伏爾加車,在大劇院第三排觀看《智取威虎山》;衛東在外貿學院畢業時,幾乎全班同學的工作問題,都是他父親派人一手搞成的。他們是不需要用暴富換取虛榮,名譽,乃至輝煌的。說得準確一點,現在的內心深處,倒是有一種「是真名士自風流」的悲愴。

  但,無欲無求,在瘋狂的物質誘惑面前保持一份散淡,並非就能保證日子過得開心、舒暢,生活本身就是這麼麻煩。要知道,有時候喧囂和浮躁恰恰體現了一種亢奮與進取,無非泥沙俱下罷了,而退避、萎頓的生活更叫人受不了,更令人窒息。

  這其實不難理解,比如衛東所面臨的困境:家電、玩具、土畜三家公司必須合併,總經理的位置就變成了一個,這年頭誰想當副的什麼什麼玩意兒?!而且三個年輕的老總各有各的背景,別人的不說,衛東的父親蕭部長不僅健在,並且他在職的時候兩袖清風,是個堅持原則,正直誠懇的好幹部,敬重他的人就決不肯拿他的兒子開刀。但蕭部長畢竟退出了歷史舞臺,新貴的關係要維持好,這也是必須面對的現實。總之,總公司在這一問題上的確是頗費思量,合併的事合了一年也合不上。

  衛東沒法工作,幹得好,算誰的?幹得不好,三足鼎立的局面就會變成兩雄爭霸,自己將被淘汰出局,這自然是下下策,不可取。

  可是衛東又沒有什麼特殊的愛好,不抽煙,不喝酒,不玩女人,跳舞和卡拉OK都不在行。谷蘭說,你怎麼跟組織部長似的?年輕的時候谷蘭愛跳舞,叫衛東去參加速成班,可到底沒學會,倒是把谷蘭影響得也不愛玩了。

  谷蘭在藥局上班,也是一個悶,每天配藥、發藥、值班,來來回回重複幹這些事。回到家,換上大汗衫做家務,比起年輕時紮著荷葉邊兒的小花圍裙炒菜,真是判若兩人。生活太沒有變化了。情趣就只有束之高閣。如果大家都這麼過也行,可外面的世界已經出現沸點了。

  還是那句話,他們活得狀態不對,人得活得帶勁兒,哪怕是為了錢。谷蘭想到衛東的一個同學老胡,在要害部門當處長,因為受賄被檢察院收審,不過七八萬塊錢,很快就退賠了,這還不算廉潔的好幹部?加上他在裡面沒有亂咬,同學們立刻集合起來展開營救工作,衛東也被叫去出謀劃策。老胡是關了一年零兩個月,但在大家的努力下,出來的時候免予起訴,大夥輪流請他吃飯洗塵,第一句話都是,從黨校回來啦。

  過去的正派人,兩個月就給關傻了,老胡倒沒有什麼變化,在裡面寫了不少詩歌,一份六頁紙的全國食品發展綱要,另外還通讀了《資本論》。生活苦一點但也不十分枯燥,一個艙裡住著七個處長,人稱處長艙。彼此還是頗多共同語言的。

  老胡的女朋友規勸他,以後別再冒險了,錢嘛紙嘛,少掙少花,你就是在街上賣烤白薯我也不嫌。老胡牛眼圓睜道:「那我寧肯再去坐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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