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師曉梁抓過沁婷手中的藥瓶,但他手上有水沒有抓住,夜裡的玻璃破碎聲至少是白天的十倍,接著是大珠小珠落玉盤。

  白藥片滾了一地。

  師曉梁一把把沁婷拉進懷裡,他摟著這個讓他曾經無數次心動,又讓他望而卻步的女人,想對她說點什麼,但最終他只是鼻子發酸,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而沁婷早已伏在他的懷裡淚如泉湧。

  在這之後,他們相對而坐,心情都平靜了不少。

  「為什麼要這麼做?」

  「很自然……就像天不下雨或者天要下雨一樣。」

  「還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職業女性。」

  「你知道我的習慣是搞利索了以後才見人。」

  「真的沒想過找我嗎?」

  「找你?說什麼?」

  「說你很害怕。」

  「我是很害怕,像我這樣的人恐怕只能進地獄……」

  「一切都會過去的,讓別人體會你需要時間。」

  「你真這麼想嗎?」

  「真的,你到裡屋睡會兒吧,我在這兒翻翻報紙。」

  她看了他一眼;真希望他不那麼好,不那麼讓她留戀。

  §

  期末考試在即,丹青覺得他的這一場噩夢該做完了。他在出租屋裡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之後腦袋像被拆洗過一樣條理分明,整潔乾淨。他想他所有的瀟灑之舉,皆因他心中有底線、腳下有退路而已,他真正的家其實在盛世華庭,』那個不用打電話進門就有熱飯吃的地方,那個翻過一萬次臉也還是有一張笑臉迎接著他的地方。那裡有愛他的父母,有優雅的環境,有他認同的人生。

  正如父親所說的那樣,富人註定是不完美的,但是窮人也未必個個都能進讚美詩,永遠不要把希望寄託在你未知的事物上。

  選擇星期六下午回家應該是比較明智的,丹青認真地洗了洗臉,又刮了鬍鬚,很久以來第一次在鏡子前面多逗留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的樣子有點怪怪的,雖談不上醜陋,但已經不再是年輕一代雅皮士的現身標本。

  然而,山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

  在丹青兩次確認了門牌號碼的情況下,他發現他家院子裡的網球場已經被徹底鏟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修砌得十分完好和具有工藝美術特色的水池,水池很大,但沒有魚,只有為數不少的鵝卵石,還是頗有觀賞性的。此外,母親最愛坐在下面的油紙傘也蕩然無存,目前那裡搭著竹制涼棚,下面放著一個八仙桌,好像隨時準備開飯一樣。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女人提著澆花的水壺走過來:「你就是謝丹青吧?」

  丹青心裡頗感奇怪,但還是點點頭。

  老女人道:「進來坐吧,你爸爸媽媽有封信叫我交給你。」老人總是有些嘮叨,她接著說,「我說不如寄給你,他們說你一定會回來拿的,還是他們瞭解你。」

  丹青坐在涼棚下的八仙桌旁,感覺老人進去了很長時間,這時樓上傳來斷斷續續的鋼琴聲,這讓他想起母親教學生時的情景,她是一個愛孩子的人,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但是他始終在想,他的父母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這裡顯然不是請人看房子,而是另易其主,這麼重大的事他們也沒找過他。

  好幾次,他在餘祥裡崩牙昌家的門外,聽見裡面爭吵的聲音,都以為是有人找來講理,但是這種他認為一定會發生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老人總算出來了,她手上拿著一封信,口中抱怨著孫女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不練琴,一會兒喝水,一會兒吃梨,一會兒上廁所,所以把她都給耽誤了。她把信遞給丹青,接著又誇這套房子怎麼怎麼好,丹青想等她喘息的機會脫身,但她從哈爾濱來時講起,講她的兒子多蠢女兒多能幹,怎麼發家致富的,而且一環扣一環根本沒有停頓,丹青開始神不守舍,眼睛越過老人的頭頂,心裡又惦記著兜裡那封信的內容。

  他突然一陣心煩,很想大吼一聲讓她住嘴,甚至他想對她說我已經走投無路,山窮水盡,不知該怎麼辦好,你卻跟我大談什麼發家史!你女兒能掙錢跟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他不能這麼幹,但心裡真是覺得像崩牙昌那樣每天罵罵咧咧的生活就是痛快。

  回到出租屋,他獨自一人在燈下讀信。

  是父親的筆跡:丹青我兒,見字如面。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離開你,飛往加拿大你大姨那裡,你知她一直叫我們去長住,但總也沒有機會。這次是因為你媽媽的身體時好時壞,醫生說換一個環境生活會對她有好處。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每個人都是從年輕的時候走過來的,只是,沒有人可以同時踏上兩條路,我曾經非常害怕你吃苦,不想看著你頭破血流,但如果那註定是你今後的路,我會對你說,你必須走下去,無論碰上什麼樣的困難,不僅接受,而且面對。盛世華庭不是你最後的棲息地,我們不是報復你,而是愛你。

  這種愛是時間賦予我們的,你一天天長大,我們一天天老去,就像一棵樹,我們關心的不再是它的種子來自何處,而是它的軀幹和枝葉怎樣才能更茂盛。同時,這棵樹已經不可避免地深紮在我們心中。

  我們留了一筆錢在藏院長那裡,除了用於你的學費和生活費之外,我們還擔心你的身體,這種病叫作脊髓癆,有可能在你長大成人之後,體內殘存的梅毒菌破壞脊髓的背部神經而導致發病。主要症狀是下肢刺痛,像有一根燒紅的鋼針插入一樣,身體會出現共濟失調,走路不穩,尤其是在黑暗的地方或者閉目行走的時候會更為明顯,所以當你發現自己走路時腿部抬得比別人高,兩腿比常人分得開,就一定要到醫院裡去做檢查。

  血親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從來都不懷疑這一點。我也不是一個不自私的人,但是對你,我們雖然沒有給過你生命,但卻極其希望贈予你生命的光輝,這完全不是道德觀所能決定的事……

  信沒有讀完,丹青已淚眼模糊。

  他並不知道到底是誰給了他一顆善感的心,許多時候,他會想道,如果他在餘祥裡長大,他的生活將是一個什麼樣子?他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他第一次透徹地感到悲哀。其實,有多少愛,就有多少悲哀,它們就像山水,像生死,像秋夜風鳴,像英雄佩劍美女桃紅一樣無從分離。他所以能夠體會,並不是因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懂得更多的道理,明辨更多的是非,而是他親身經歷了這種刻骨銘心的折磨。

  所有的愛,所有不求回報的付出,皆是命中註定。

  那是在11個月以後,崩牙昌被執行死刑,在丹青的要求下,公安局同意他前去送行。自然是一個下著淒淒冷雨的淩晨,5點多鐘,他按時來到看守所,被有關的人員帶了進去。執行警察已經荷槍實彈,神色凜然。似乎是在一個灰色的走廊,水泥的地板和牆壁被一盞低瓦數的日光燈照出一片慘色,崩牙昌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據說早上也吃了點東西,他的手被銬著,公安分局的局長點了一支煙放在他的嘴上,不怕死的人走到哪兒都受人敬重。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局長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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