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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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日,維園裡突然奔跑著許多孩子,他們穿著新衣服,一邊吃著點心、水果,一邊做遊戲……後來才知道這是慈善機構在這裡辦的領養派對,難怪孩子們顯得超常的機敏和活潑,可是到底能有多快樂呢?他們小小的年紀,已經會看大人的臉色,人們觀察著他們,偶爾也會對話,在紙上記下孩子的號碼,一種渴望的目光立刻從孩子的眼中傾瀉而出,擁有一個家庭已成為他們至高的理想。 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想起了S,儘管在心裡一直不接受她,可她畢竟在一天一天地長大,並且總是在心中與她不期而遇。 很奇怪,那一天從婦產醫院出走的時候,我是義無反顧的,沒有回過一次頭,也沒有再看S一眼,我決心忘記過去的一切,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然而,這一次竟是明顯的自責,明顯地感覺對不起她,想到她如果也是在這樣一群孩子裡,這樣子眼巴巴地望著陌生人,這樣的滿懷希望,連天真爛漫中都帶有目的和功利心,而最後又以極度的失望告終。這對她公平嗎?不是她非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的,我是在暗無天日的恍惚中,錯過了把她做掉的時機,我不願意見到任何一個我認識的人,包括我的父母,我不需要他們的援助之手,因為比較起他們的憤怒、同情或者厭惡,我寧肯獨自承受這種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但是我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想了很長時間,才做出收養她的決定,一個遊移在外,飄忽不定的生命,如果有著你的血脈,你又如何釋懷和超脫呢?總以為年輕,可以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然而生活是一條河,根本無從截斷,每一個自覺不自覺的抉擇都不可能雁過無痕,比起同樣是灌注在血脈之中的責任,遺恨顯得微不足道。 ……一劍說,S的身世完美得像假的一樣。本來就是假的,所以完美,幾次想告訴她事情的真相,但是我沒有這個勇氣……總希望有一天,S做出驕人的成績,關於她的一切才變得有價值,誰會去炫耀生命中的垃圾?! 可是S不僅讓我失望,而且讓我瞠目結舌,有時我真後悔……如果那天沒有去維固,沒有那一次深深的自責,生活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怪誰呢?如果一直把她留在身邊,她還會有那麼多的陋習嗎? ……每次看到S油鹽不進,離心離德的樣子,都想向她敞開母親博大的胸襟。然而,做出驕人成績的是我,其實這並不是我最需要的,但我卻要維護它,維護這個屬我自己的神話。成績,是我的另一個女兒,我能走到今天,實在是太不容易了,而清白,便是所有成績的底色。 可以傾訴的苦,根本就不是苦。一個收養自己親生女兒的母親,你想一想她會有多少辛酸? ……S從手術室裡推出來的時候,就像從墳墓裡推出來,臉色白得如同她身上的被單,就在那一瞬間,我真想撲過去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我恨不得她身上的寸寸刀傷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 人都是很普通的,從一開始我就錯了,我以為自己與眾不同,是一個娘心似鐵的人,卻原來我是如此的芸芸眾生。 一劍始終驚奇我對S的寬容,其實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拒絕,越是負罪和抱歉,才越是肯付出和包容,這說明答案已在心底,不言自明。但是這些日子,內心總也無法平靜,一次次想到會在漸漸老去的某一天,在一個有水的地方,應該是在樹下,那種有巨大濃蔭的樹下,我向她講述關於自己和她的故事,我講得緩慢而平淡,但實際上,她完全知道我是因為她而封閉了全部的情感世界……S最終理解了我,而恰恰是她,包容了我所做的一切,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沁婷徹底錯了,她的美麗的日記片斷,並沒有讓淚珠兒哪怕是有半點動心,相反卻埋下了不動聲色的恨。 第二次見到邵一劍,是在她的家中,淚珠兒並沒有事先預約,而是到了樓下才打了一個電話上去通告。一劍開門的時候,臉上有些不耐煩,約摸是喝下午茶的時間,但好像一劍沒有休息好,人看上去也是昏沉沉的。 「可樂?」她看著淚珠兒問道,多少有點無奈。 淚珠兒點點頭,一劍便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遞給她。接著,她拉開一張仿古的太師椅,還沒坐下便道:「安安,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世,你總不能太難為我吧?」 「我現在對這個問題已經不感興趣了。」 「……那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共同的話題嗎?」一劍愣了一下,才這樣說。 「我想應該有。」 「這麼肯定?你指什麼?」 「我想知道我的母親為什麼會去香港?她在香港都幹了些什麼?」 「你為什麼要知道她的過去?」 「不為什麼,只是想知道。」 一劍想了想,有點用心挑揀字句地說:「我聽說你們倆的關係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從某種角度說,你的那次手術也是有積極意義的,這我非常高興,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我想我們都愛她,那麼她過去做過什麼其實對我們來說都不重要。」 淚珠兒的嘴角掛起一絲似有似無的嘲笑,她轉了轉手中的可樂:「既然不重要,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呢?」 一劍給噎在那兒了。 淚珠兒道:「如果我也同樣提供一個與你有關聯的信息呢?」 「這話你上次就說過,不過我想我已經練就笑駡由人了。」的確,一劍身上已有一種天然的瀟灑。 「真的不好奇嗎?」 「我已經過了好奇的年齡,不過你願意的話,也可以說來聽聽。」 「如果你認為有價值,可以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嗎?」 一劍笑道:「當然。」這時她還抱著一種遊戲心態。 「你先生在外面早就有人了。」淚珠兒肯定地說,而且沒有一點鋪墊。 「不可能。」一劍表現得相當鎮定。 「想知道是誰嗎?」 「誰?」 「高中時他給我找的數學輔導老師。」 「你看到他們做什麼了嗎?」 「阿姨,你能告訴我我媽媽為什麼去香港嗎?」 良久的沉默,與此同時,一劍也良久地注視著淚珠兒。這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呢?她不覺在心中打了一個寒戰。 事後,一劍完全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但她基本是有問必答,因為她一時失控,也很想知道和氏璧與其他女人相好時的某些細節。 她和淚珠兒後來溝通得還不錯,彼此都很坦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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