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這時的沁婷又恢復了鎮定,儘管她手心冰涼,卻並不顯得情緒衝動。她仔細看完例行公事的條例,對出現意外情況有可能摘除卵巢或子宮一條提出疑義:「這一條絕對不行,她還那麼年輕。」

  主任耐心說道:「但腹腔打開之後,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不能做子宮或卵巢摘除術。」

  「如果給以後的身體健康留下隱患呢?」

  「在所不惜。」

  「你是不是太絕對了?」

  「我是她媽媽,我瞭解她,她寧可捨棄生命的長度也不會捨棄生命的質量。」

  淚珠兒的手術進行了將近7個鐘頭,她從手術室被推出來的時候,臉色像紙一樣白。此後的一段時間,她的情緒相當低落,幾乎不說話。其實手術是非常成功的,也保留了她所有的女性器官。淚珠兒還清楚地記得,在麻藥還沒有最大功能發揮作用的時候,她聽見醫務人員在議論她母親對手術方案毋庸置疑的決定,的確是每一句話都是她的心聲,她第一次有著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她跟母親之間確實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然而又割不斷的聯繫,她很想就這個問題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想明白一些問題……

  術後的淚珠兒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但是她的精神更加萎靡,每天只是靠坐在床上,望著窗外發呆。窗外什麼也沒有,只有白花花的天空。沁婷在公司請了假,每天陪伴在淚珠兒身邊。

  一天夜裡,沁婷在陪床上沉沉睡去,沒有緣由的,她突然在睡夢中睜開了眼睛,而且就在睜開的那一刻起便很清醒。

  周圍一片寂靜,只有一盞床頭燈亮著,光線也並不那麼強烈,沁婷發現淚珠兒不在床上,洗手間裡也沒有她。沁婷走出病房,依稀可見值班室的門大敞著,裡面燈火通明,護士正在藥櫃前擺藥,巨大的掛鐘指向淩晨3點20分。

  病區走廊拐角處有一個比較大的盥洗室,平時總有病人的家屬聚集在這裡洗涮,此時卻顯得十分冷寂。沁婷看見淚珠兒呆立在一處水管前,她的面前既沒有臉盆也沒有毛巾,你完全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但卻淚流滿面。這一幕讓沁婷十分詫異,因為淚珠兒長大後已經流露出幾近剛烈和漠然的個性,這樣柔弱無依的她似乎令人無法確信。沁婷走過去,也不知說什麼好,便扶著淚珠兒走出盥洗室。

  這次她很聽話,任由沁婷牽著她的手回到病房。

  「我去把巴男叫來好嗎?」

  淚珠兒搖了搖頭。

  「何必跟自己賭氣呢?他還年輕,沒經歷過什麼,害怕是很正常的。」沁婷又說,但淚珠兒沒有任何反應,仿佛一顆小石子落人萬丈深淵。

  淚珠兒回到病床上,關上了床頭燈,一切都在黑暗中恢復了悄然無息。

  類似的事件屢屢發生。

  醫生的診斷是,淚珠兒得了術後憂鬱症,這是重創和失血過多而造成的,令她的情緒抵達人生的冰點;覺得生命中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那麼,我怎樣做才能幫助她呢?」沁婷急切地問道。

  「盡可能地理解她吧,當然也需要補血和補充營養。」

  「如果叫她的男友來看她,能緩解她的情緒嗎?」

  「恐怕她最想見的人並不是她的男友。」

  「怎麼可能呢?」

  「她現在還處在一個病理狀態,以她年輕的承受力,會覺得與死神擦肩而過,而在這種時候,病人想得最多的是人生的憾事,那麼她現在最想見的人應該是從小給她留下深刻印象但又是她望塵莫及的人,其實這個人對她來說抽象極了……」

  沁婷凝視著大夫,努力想理解他話中的含義。

  星期天的上午,天色很好,藍天白雲使陽光顯得格外剔透。

  沁婷在收拾該洗的衣物時,看似隨便地對淚珠兒說道:「你今天的臉色不大好,打點粉底吧。」她把自己的粉盒遞給淚珠兒,便卷起待洗的衣物匆匆地離去了。

  淚珠兒打開白色的粉盒,圓圓的小鏡子裡顯現出她蠟黃的臉,可以說她是情不自禁地拿起粉撲在臉上薄薄地撲了一層粉。自生病以來,她幾乎沒有照過鏡子,也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到了嚇人的地步。

  將近1l點鐘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推開了,謝丹青提著水果和營養晶出現在淚珠兒的面前。淚珠兒定定地望著他,一時根本說不出話來。

  從全麻中清醒過來之後,除了感覺傷口的切膚之痛,淚珠兒也明顯地體會到自己情緒上的一落千丈。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恨巴男,她與巴男的感情很特殊,不管其中是不是混雜了其他什麼東西,總之是不需要別人理解,別人也沒法理解的那種。然而,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她突然顯露的情感深淵之中,謝丹青的形象總是固執的,一遍又一遍地出現在她的面前。想到他酩酊大醉的樣子,想到他坐在學校宿舍花壇前的側影,竟然能讓她的心靈震顫不止。她並不想跟他幹什麼,也沒有天長地久的打算,更談不上移情別戀,她其實清醒地知道,他們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但是她從小最強有力的理性排斥是不是反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愛呢?

  並且,她也同樣清楚地認識到,假如有人向她提出那一類愚蠢的問題,譬如說將你在孤島上關上3個月,你只能挑一個人陪你,你最希望這個人是誰?她肯定會不假思索地舍巴男而求丹青。

  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她被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始終困擾著,找到謝丹青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關於他的思緒卻成了她沉重的包袱,也因為這莫名的壓力,她不可能去找他,惟一的希望是他能以最自然的形式出現。

  完全和她夢境中想像的一樣,她在隨便的一個時間裡隨便地一抬頭,推開病房門進來的不是護士,而是謝丹青,他穿著極其休閒的運動服,毫不刻意地走到她的面前,他說:「你怎麼回事?我聽說你病了。」

  淚珠兒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知道這次見面是沁婷所為,沁婷是這樣解釋她的先知先覺的:……嚴安14歲的時候,有一次學校開運動會,邀請了許多家長觀看,嚴安在田徑方面有名次。晚上在家吃飯的時候,沁婷提到丟鉛球的那個男孩於是誰?嚴安的回答很奇怪,她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謝丹青。後來沁婷漸漸得知,謝丹青不僅長得英俊,同時還是一個家境優越並且晶學相當突出的男孩子。

  確切地說,這一切是淚珠兒後來在沁婷的日記裡讀到的,沁婷為什麼能記住一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這需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讓淚珠兒慢慢體會,或者在某一天或者某一個場景面前豁然領悟。但是在捧著墨綠色硬皮日記本的那一天,淚珠兒才知道自己當時是患了憂鬱症,種種的傷心和痛苦無非是病時的症狀,儘管來自心底的死結,但也仍讓她感到輕鬆了不少,難怪那些奇怪的想法都隨著她的身體康復而漸漸消失了。

  不過,疾病的確是可以改變許多事物的紋理,令人深感不可思議。這次事件之後,淚珠兒從心裡接受了沁婷。

  從表面上看,一切都沒有改變,就像日月星辰。但是,在沁婷過生日的那一天,她下班回到家中,看見餐桌上放著幾樣小菜和一個生日蛋糕。估計是淚珠兒還不習慣對沁婷表達情感,所以她並不在家,壓在蛋糕盒下的生日卡上只寫了最平常的一句話:媽媽,祝你生日快樂。但沁婷看到媽媽這兩個字的時候,早已是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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