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三十


  最終,丹青決定從家裡徹底搬出來,以前父母給的錢他還剩了一些,尤其母親,總喜歡在他的外衣口袋裡放錢,漸漸養成了習慣,生怕他因為沒錢委屈了自己。另外他在網絡公司上班,也能掙一點錢,這樣在外面租一間簡樸的房子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花了800塊錢租了一套很小的一房一廳,但是位置、交通都比較方便,設施也還齊全。這件事他想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告訴藏蕾,不管怎麼說她還是一朵溫室裡的花,沒有必要要求她一塊兒和自己承受什麼,而且無論是潛意識裡還是客觀上,他也無非是希望父母開口,以他的教養,他相信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他最終都會回到他們身邊去。既然是一個砝碼,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這是放假前的最後一個星期天,丹青必須回家收拾東西了,他往家裡打了個電話,是母親接的,聽得出來她非常驚喜。

  他提出晚上才能回去,晚飯後還要回學校。其實白天他在學生宿舍裡一點事也沒有,不想看書,不想和藏蕾約會,也不想和同學一塊逛書城或者撮飯,總之他對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來,僅僅是有個想法就開始膩煩,更別說去幹了。於是他就躺在床上,任光陰似水流逝,同宿舍的一個同學一邊擠青春痘一邊在聽瘋狂英語,他居然有點羡慕他。

  丹青現在是越來越喜歡晚上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似乎黑夜可以掩蓋一些東西,如果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消失在黑夜也比較正常。白天就不同了,所有的一切都因為清晰而耀眼,因為耀眼而透明,什麼都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無處逃遁,甚至要對自己不快樂的表情負責,誰都有可能提出一個你壓根就不想回答的問題,譬如謝丹青你就長了一張劍橋臉怎麼又不上英國了?這麼戀床可不是你的風格出什麼事了嗎?

  他突然覺得怎麼全世界的人都憋著看他的笑話呢?

  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謝丹青用鑰匙打開家中的鐵門,院子裡的網球場空無一人,幾片飄零的落葉可以證明它已閒置多時,他與穿紅色運動服的父親在這裡盡興奔跑並且嗨嗨加油的聲音猶在耳邊;油紙傘下母親優雅的身影已成為一種期盼,她常坐的地方像靜物畫一樣既寫實又虛幻。

  餐桌上擺放著他最愛吃的幾樣萊,他可以聽見母親和保姆在廚房討論關於烹調方面的問題,一股柔情倏地點燃他的身心,他這是要幹什麼呢?他到底想知道什麼呢?他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從小到大他們可曾對他有過半點對不起的地方?就讓這一切過去吧,讓自己清醒地知道,一切都不會改變。然而與理智背道而馳的是他的精神狀態,他就像一支離弦的箭,或者是急速飛馳的火車頭,有一種純粹本能的力量始終在推動著他不顧一切地向前沖,儘管理智之神追蹤而來,但就是無法從正面攔截。

  謝懷樸忙於應酬沒有回家吃晚飯,這讓丹青暗中松了口氣,晚飯他吃了不少萊,為的是讓母親高興。

  當他在自己房間收拾東西的時候,鮑雪走了進來,眼中掠過一道驚喜:「……你能改變主意,媽真高興。」

  丹青不忍心說出來,但又不能不說,他只好埋頭疊衣服,不看母親的眼睛:「媽,我不是去英國,我想搬出去住。」

  「為……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想讓自己冷靜一段時間。」

  鮑雪半天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兒子,最後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望著母親因為憂傷而微微顫抖的背影,他本應該過去摟住她的,然而他卻恨恨地甩掉手上的衣物,一屁股坐在床上,門戶大開的箱子被他狠狠踢了一腳。他痛恨的是現代文明,有修養的人決不肯輕易發火,寧願哀怨地自忍。他現在渴望的就是一場大吵,罵他什麼他都覺得痛快。

  他們越是這樣對他,他就越是不想見到他們。

  §

  第一次聽到呂潘這個名字,嚴沁婷心想,這是人名嗎?這不是兩個姓嗎?

  當時的沁婷已經是雪雁電器股份有限公司的經營部部長,由於公司產品質量的提高,也因為沁婷的個人魅力,她已成為業內人士心目中的明星人物。

  古往今來,湖南是個出能人的地方,既有聖賢,也有豪傑,可圈可點的英雄更是不勝枚舉,一部可歌可泣的中共黨史也就是湖南人從弱到強雄視天下的歷史。可以說,即便這裡也盛產痞子,那也是有一些水準的,能在有錢人的象牙床上打個滾的窮人怕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窮人。

  呂潘就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湖南人。他出生在株洲,是在長沙完成的學業,當然他不是痞子,最多也只能算一個草莽英雄。只不過他身上既有男人陽剛,豪放的氣派,又有湖南人特有的痞氣,是一個不好評說又難以類別化的人物。

  當年,他還是一個機關幹部的時候,仕途遠景猶為可觀,但這傢伙腦子活泛,聰明,同時個性張揚。他想,假如當官他就得磨掉棱角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對他來說無異於做變性手術,那麼有一個機會可以靠自己的聰明才智隨心所欲地生活,他為什麼不做出選擇呢?於是呂潘停薪留職,毅然成為自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批下海的弄潮兒。他推銷過預防乳腺增生的藥物性奶罩,倒賣過電子錶、風衣,開過餐館、美食城等等,無不以失敗告終,成為熟人口中的笑料,誰要是想辭職幹個體,總能聽到這樣的忠告:小心點,別成了第二個呂潘。

  呂潘在應該分房子、娶老婆的人生階段,在動盪中把自己給耽誤了,而在一個人不得志的時候,很難有人真的那麼獨具慧眼,廢中識寶。那段時間誰給他介紹女朋友他都去見,結果沒人看得上他,後來等他成了鑽石王老五,你說他還會看上誰呢?

  經過幾年的撲騰,呂潘雖然沒有掙到錢,但是積累了不少做生意的經驗,同時編織起了自己的人際網絡,是這些看不到的財富最終令他走向成功。

  一個偶然的機會,呂潘的一個在省非金屬礦公司工作的哥們兒,告訴了他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就是在瀏陽和湘潭一帶發現了海泡石。當時的呂潘對海泡石一無所知,哥們兒告訴他,這是一種非常有工業價值的礦石,提煉出來的物質可以作為高級化妝品的填充料,目前在世界上也只有西班牙才有,向全世界出口。

  這件事對於呂潘來說無疑是一塊大肥肉,他簡直在夢裡都聞到了肉香。男人在骨子裡都是想幹大事的,你以為他真的對藥物奶罩感興趣?無非是一個銅板難倒英雄漢的又一例證。呂潘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自己七拐八彎的關係,搭上地礦局局長和地礦研究所所長,連夜商談合作事宜,同時把消息捅給媒體,這就有了後來工商、銀行、稅務等重要部門的聯席會議。會議開了整整三天,最後決定前期無息貸款400萬元,作為海泡石的開發和進一步詳勘的費用,在此同時,以最快的速度審批了由五家單位以參股形式聯合成立的海泡石開發責任有限公司,呂潘任總經理。

  公司的投資目標和遠景顯而易見,就是開發海泡石深加工產品,實在達不到要求就原礦出口。

  80年代中期,中國的改革開放之路還只能算是初級階段,任何一個出人意料的說法都可能成為巨大商機和滾滾而來的金錢,海泡石的神話經過不同角度的述說,儼然已成為一個當代城市版的科科西裡金礦,只需拿著空口袋背金就萬事大吉。在它詳勘的那段時間,呂潘和他的公司每天要接待兩個以上的外國代表團;每週都要開新聞發佈會,報告海泡石詳勘近況;各路資金以飛蛾撲火一般的態勢向呂潘湧來,為的是分一杯羹。呂潘一下子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哪怕是跟他僅有過一面之交的人,或者完全不認識他的人,都會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以壯聲威。

  那些令人睜著眼睛都能飄飄然的日子,是呂潘至今難以忘懷的。然而,半年之後,答應三個月內拿出深加工產品的地礦部門遲遲不能交貨,還沒有徹底昏了頭的呂潘突然被一個最簡單的問題警醒:什麼是海泡石?

  時至今日,這個耳熟能詳的詞匯還僅僅是一個詞匯,他根本就沒有見過。他被這個問題驚出了一身冷汗,海泡石詳勘的費用如同肉送進了攪肉機,以最快的速度把金錢變成粉末,而無息貸款僅僅是前期,後面大量的資金是高利貸,那麼一旦海泡石成為水中月、鏡中花,他豈不是只有自殺謝世這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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