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而每當這種時候,鮑雪都會拼命地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使她對兒子的感情裡摻雜了一分讓人不易覺察的客氣,好幾次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對兒子道一聲謝謝,當然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說出口。

  對於謝懷樸來說,真有點一病激起千層浪的意思。他還沒有從昏迷中醒來,所謂家庭的和諧氣氛已經不復存在——永遠都不要被表面的平靜和一成不變騙過,通常是最洶湧的暗流就潛藏在湖底。

  另一方面,可以說他的紅顏知己也紛至遝來。

  這一天,經過了充分思想鬥爭的邵一劍還是決定到醫院探望謝懷樸,她知道一定會碰上鮑雪,所以特意在著裝上顯得更加職業化,深色的便西裝領口露出條紋的襯衣翻領,穿長褲而不是裙子,裙子總讓女人顯得嫵媚得多,妝化得很淡,不留意看不出來,在自己喜歡的男人面前,她很難做到素面朝天。她買了一大束百合,在綠葉叢中尤為潔淨。

  然而在等電梯的功夫,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過頭來,是她的一個朋友宋驚鴻,手裡握著一把劍蘭,也沒有包裝,光看它的枝葉,根本是菜市場提來的一把菜心,當然劍蘭本身十分鮮嫩,散發出盎然的生機。

  驚鴻長得並不特別漂亮,身材只屬嬌小可人,全身上下並沒有什麼令人驚鴻一瞥之處,只不過腰肢纖細但是乳房飽滿,一雙美腿無可挑剔。她是一個服裝設計師,也只有她把衣服穿得一只有袖,而另一邊無袖如含苞的花蕾你不覺得怪誕,鴨舌帽反戴,後面還拖著一根蓬鬆的麻花大辮,脖子上掛著三串以上互不相干的掛件,這些怪異的東西放在她身上卻顯得高度統一,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確切地說,驚鴻和一劍還只能算作談話對手。她們是在一個女權主義討論會或者一個什麼女知識分子聯誼會上認識的,儘管她們都不是女權主義者,而且對與會者因為有男人幫她們租用五星級賓館的會議室並送來免費的果盤津津樂道而深感這個會議不那麼純粹,會議名單裡倒是一些不俗的女人,可是仿佛來開會的是另一些女人,有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上名不符實的東西俯拾皆是。

  一劍的屁股還沒坐熱就想離開,原因是不能適應這裡的氣場。正在發言的那個女性,扯著沙啞的煙酒過度的嗓子,面色灰暗地強調她不需要男人掛大衣,開門拉椅子,對這套虛偽的東西她深惡痛絕,不過她還算可愛,她說她外出開會,也沒有人給她提行李,在汽車上讓座之類。這引起了一陣哄笑,有人說中國男人還等著你給他扛行李讓座位呢,某大學的一個教授,找了一個比他小20歲的女孩也就是他的研究生當老婆,就是專門負責擠上公共汽車搶座位的。她還說她是一個劇作家,可是記者採訪她的第一個問題是用什麼牌子的香水,難道他們採訪男劇作家時會問他內褲的顏色嗎?

  這時有一個女人把嘴湊過來說,我不喜歡看上去很髒的女人,咱們去喝杯咖啡好嗎?這個人就是驚鴻,她跟一劍不同,凡事不需要過程,一見如故。

  進了咖啡廳,驚鴻做的第一件事是叫侍應生把背景音樂的音量調小。女人要儀態優雅,首先說話就不能像吵架一樣。她這樣對一劍說,坐下來的姿勢也賞心悅目,等咖啡上來以後,她就用小勺攪動著咖啡,十指尖尖甚是動人。

  她懶洋洋地對著咖啡說:我幹嗎要跟男人過不去?我又不變態。

  一劍道:看來的你的家庭生活過得不錯。

  有什麼不錯的?我先生是我在工藝美院的同學,後來出去摘室內裝修掙了幾個錢。當然這僅僅是惡夢的開始。

  他外面又有人了?

  有人才不是問題,哪個男人有了錢不想過帝王生活?再說勝利的果實總是大家分享。他是一味地想做大,你知道在中國做生意,不大不死。他欠了很多債,現在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四處躲債,不能在家住。

  為什麼不離婚呢?

  驚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她說成功的男人都不需要婚姻,婚姻從來都是為失敗者預備的,反正都是嫁給失敗者,這個和那個有什麼不同?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女權主義。

  不能這麼說,我只是隨心所欲。

  她看上去並不像一個家庭因各種因素已變成一團亂麻的女人。

  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以後她們就不定期地見見面,喝喝咖啡,來一番刺刀見紅的談話。不過這次碰面,她們至少有一年多沒見面了。

  兩個人在同一層樓下電梯,又走向同一間病房,對於兩個聰明的女人肯定是心照不宣的。不同的是,驚鴻顯得坦然;而一劍有點不知所措。鮑雪並不在病房裡,只有一個英俊少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留學指南》,見到她們顯得無動於衷。

  單人病房裡收拾得乾淨、敞亮,有一面窗臺已經擺滿了鮮花。地上是各種各樣的果籃和價格昂貴的補晶。

  謝懷樸無力地睜著一雙倦目,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

  驚鴻走過去拍拍他的臉頰,你沒事吧,她說。

  如果最初一劍還有什麼懷疑,那麼這一舉動足以證實驚鴻和懷樸的關係非同一般。她還在一個大花籃上看見了某個女明星的名字。

  所有這一切對她的打擊真是難以言表。

  反而是最應該有所觸動的謝懷朴始終安之若素。他還不能說話,有時閉目養神,這使一劍都有點搞不清自己跟他到底是普通的朋友還是曾經有過親密關係。有時大病一場的好處就是可以化解平時有可能形成激烈衝突的矛盾。

  更荒誕的是,從醫院出來之後,一劍還得跟驚鴻面對面地喝咖啡,如果誰不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才是真正敗下陣來的輸家。

  進來還是朋友,出門已成對手。這就是我們今天每時每刻都可能產生化學反應的生活。驚鴻語出驚人道:「我不是第一次到醫院來,上一次來你猜我看到了什麼?有一個女孩子在吹簫給他聽。」

  「我不相信你心裡就沒有一點點難受。」一劍有些刻毒地說。

  「可我跟他在一起時也很愉快,說到底,他還是一個優秀的男人。」

  「我現在倒覺得他不怎麼優秀了,跟他在一起無非是體面罷了。」

  「既然是為了體面,就更不必生氣了。」

  「誰說我生氣了?」

  「那就是認真了?」

  「我不認為對感情認真就很可笑。」

  「那你為什麼不離婚?為什麼不開始你生活的新篇章?我敢說你連這種想法都沒有,你需要的是安全的婚姻,浪漫的愛情。這不是認真,我的小姐。」

  一劍盯著驚鴻,覺得她簡直不是人而是一個精靈。

  驚鴻也用嘲笑的目光看著她:「你還寫酷評呢,總該知道好男人是無限風光的道理。」

  「什麼意思?」

  「永遠不可能屬￿一個人。」

  驚鴻瀟灑地離去了,望著她漸去漸遠的背影,一劍隱約感到,她不及這樣一個精靈般的女人,可能是因為她自己的婚姻還不夠失敗吧。

  驚鴻走後,一劍並沒有覺得心境有半點的舒緩,反倒是更加憋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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