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我的淚珠兒 | 上頁 下頁
十二


  三

  九月的一天,天氣十分的炎熱,黃昏的時候,高溫也沒有伴隨太陽有所降落。光線完全暗下來以後,反倒有一股巨大的暑氣從地表彌散開來,顯然這是大地被酷曬一天之後的無可奈何的歎息,這樣一來,整個城市就像是蓋上了蓋子的蒸籠。

  淚珠兒穿一身天藍色的制服短裙,腳上是一對潔白的網球鞋,站在熱帶雨林啤酒屋的門口招攬客人,身上斜挎著寬寬的綬帶,大紅色的緞面上有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可能是銷售量最大的啤酒。然後是醒目的啤酒商標,當然是大眾並不熟悉的。要使一個產品讓消費者眼熟,廠家一定要挑大學生來當啤酒妹,一定得穿學生藍,是純粹的學生味道,也算是賣點吧。

  誰都認為淚珠兒是不用為錢發愁的,照說是這麼回事。可是沁婷給她的生活費是經過計算的,作為一個營銷天才,沁婷凡事都要按一按計算器,做到出資有因。生活費裡至少不包括租房的費用,而淚珠兒跟巴男已經在學校外面的租房同居,這自然就多出一筆費用,而巴男的父親對他管得還是那麼嚴,根本就不會給他多餘的錢。行頭歸行頭,那是門面,實際上巴男的父親不會寵壞兒子,他自己就是艱苦創業的活化石,時時激勵巴男還嫌不夠,哪會縱著他花天酒地?

  人年輕的時候,都認為錢不是問題。淚珠兒也不例外,無非腿站得酸一點,但是拿到錢還是很快樂的。

  巴男有一個朋友叫仁武,說起來是社會上的混混,但又無所不能。有一次,巴男的摩托車撞了人,倒也傷得不重,可是那人訛上他了,巴男只好朋友托朋友,認識了仁武,此事居然被他擺平。巴男從小性格懦弱,所以長大之後有英雄崇拜癖,他覺得仁武簡直就是力量的象徵,見過大世面,走到哪都吃得開,對他來說幾乎成為全能的上帝。

  這次他也想掙點錢,貼補同居生活,仁武便介紹他去做古裝片的群眾演員,臉上畫得紅一道紫一道,被人刀劈斧砍,大叫一聲倒地.起身便去領錢。所以,對這兩個人來說,想辦法掙錢,算計著花錢,還給平淡生活增添了一份樂趣。

  這也就是淚珠兒滿身大汗地站在啤酒屋門口,幾乎熱得喘不上氣來但神情毫不沮喪的原因吧。

  「熱帶雨林」裡面還是相當涼爽的,笨拙的大空調像拖拉機一樣轟鳴著工作,四周的裝潢像岩洞一樣,到處都是虛假的灌木,打上綠光成為貨真價實的舞臺背景,牆上爬滿蜥蠍、蜻蜓和一些不明生物,屋簷處滴滴答答下著人工雨,年輕人便趨之若鶩地跑到這裡來。

  謝丹青帶著他的女朋友藏蕾來到「熱帶雨林」的時候,是他先認出淚珠兒來的。他說淚珠兒沒變,而他自己,在淚珠兒眼裡當然是變了,他已經考上了名牌大學。淚珠兒好久沒見過他了,那張臉依然還是生動,人也隨和一些了。上高中時,謝丹青自虐一樣地學習,沒考出全班第一的成績就懸樑刺股,是老師掛在嘴邊激勵大夥的實例,那時他早上在盛世華庭的院子裡跑步,每天三千米不是人人都能堅持下來的,冬天洗冷水澡和冬泳,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這樣的信息:我行,我可以。

  現在他沒有那麼激進了,有點回歸人間煙火的味道,還跟淚珠兒象徵性地客套了幾句。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從來就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所以很讓淚珠兒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女朋友看上去有教養,雖然不是太漂亮,但是人很文靜,不過也是一副從未經受過丁點風霜的玻璃人的樣子。

  他們並不覺得淚珠兒打工賺錢有什麼不對,淚珠兒也微笑地把他們帶到合適的座位上。不過一轉身,她臉上的笑容就收斂得一乾二淨,她才不是那麼容易化干戈為玉帛的人,無論謝丹青自身多麼努力,她就是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不公平的化身,憑什麼她和巴男就是另類?就要被人輕視?如果謝丹青的身世不是這麼優越,還有那麼多人肯定他嗎?這是多麼虛偽的完美。

  啤酒妹的工作並不是像介紹菜式的燈箱一樣,立在酒吧門口就行了,還得彼此輪換地推銷啤酒,或者乾脆陪客人喝酒。進酒吧的人大都是人來瘋,有人跟他們拼酒,他們就一打一打地叫酒。也有人跟啤酒妹私下交易,然後雙雙出走,是不是出去開房就不得而知。所以這個活兒是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怎麼高尚的活兒。

  淚珠兒不但會喝酒,而且還會劃拳,她對這一類的東西從來都是無師自通,這樣她就很受歡迎。

  不過有謝丹青在場,淚珠兒決定今天晚上滴酒不沾,還要做出清高的樣子,不能讓謝丹青對她更加輕看。這樣想定,雖然看上去淚珠兒穿梭來去,遞杯子送酒,但是小臉一直繃著,神情只比藏蕾傲慢。

  其實,丹青和藏蕾坐下來之後,就沒有再注意淚珠兒,他們有他們的世界,有一些文件彼此交換著看,還相互商量,討論。偶爾淚珠兒風一般的吹過,刮到她眼裡的是英文表格之類的東西,不難猜出他們是在討論出國留學的事。

  他們的鄰桌,是一個臉熟的客人,他倒沒有注意到淚珠兒今晚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興致勃勃地招呼她來拼酒。開始,淚珠兒裝作不認識他,可他不知趣啊,一個勁地提示,一邊誇自己萬里長城永不倒,一邊說淚珠兒怎麼倒到了桌子底下去了,這種話自然會飄到那一對璧人的耳朵裡。淚珠兒急了,厲聲道:「我不會喝酒!」

  臉熟的客人當場蒙了,他的朋友看不下去,拍案而起質問淚珠兒:「你不會喝酒,當什麼啤酒妹?!」

  另一個人說:「真是給臉不要臉,掃我們的興!」

  淚珠兒氣道:「我不會喝就是不會喝!」

  臉熟的客人覺得很沒面子,也翻臉了:「你不會喝就不要讓我在這兒見到你,要不是你說你的啤酒有多好多好,誰認你們這種新牌子?難道我不知道要喝純生?!你今天就得陪我們喝!」

  他的朋友也說:「這他媽不是花錢找氣生嗎?!」

  淚珠兒心裡只想息事寧人,便忍著不吭氣準備扭身走開,不想被臉熟的客人一把抓住,手裡的託盤也落在地上,惹來眾人的目光。

  這時謝丹青走過來打抱不平,他說:「賣酒也不一定要陪酒,你們是不是太過分了?!」

  那邊的一群人仗著人多,本來又在氣頭上,馬上對謝丹青不客氣:「關你什麼事?」一副要打架的架勢。

  丹青面無懼色道:「當然關我的事,我是她的同學。」

  然而他話音未落,淚珠兒卻突然沖到他的面前,氣急敗壞道:「我不知道你是誰!我根本不認識你!你也少管我的事!!」轉身又對那夥人和顏悅色,「來,我們喝酒!」

  謝丹青搞不清眼前的事怎麼會如此風雲突變,他愣在那裡,看見淚珠兒果然拿起一瓶酒來大喝特喝,淡黃色的酒液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那夥人的怒氣也轉為歡呼,沒有人再理會謝丹青。

  喝完一瓶酒,淚珠兒面不改色,還一隻腳蹬在椅子上跟臉熱的客人劃拳,那人節節失利,心甘情願地喝罰酒,可是快樂得滿面春風。

  這是目前都市酒吧裡比較流行的一種劃拳法,分別為老虎、雞、蟲子和木棍,四者形成一物降一物的摧毀鏈,劃拳的雙方各拿一支筷子,劈里啪啦地對打,嘴裡喊著老虎老虎老虎——直到最後一秒鐘才同時喊出自己最終決定的四者之一,笑聲便隨著結果像海浪一樣一波一波湧起,幾乎掀翻了酒吧尖帽子一樣的屋頂。

  謝丹青呆呆地看著淚珠兒,猜不透吧裡吧外的她哪個更真實。

  這天晚上淚珠兒酩酊大醉,真的滑到桌子底下去了。是丹青和藏蕾把她架到丹青爸爸的奔馳四眼賊上,送她回她的住所。

  她把那輛尊貴象徵的車吐得一塌胡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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