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今生有約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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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一年的秋天,南方的乾燥程度直逼人們熟知的北方氣候,秋風卷著落葉,落葉裹著塵粉在任何一個街角打旋,給人一種飄零感。 蔚文浩跳下計程車,快步如飛地奔進大西洋保險公司的大玻璃門,深灰色風衣寬闊的下擺伴隨著他的步伐嘩嘩作響。 當然還是遲到了,例牌的早會已經開完。公司的同仁們都在忙著,包括打單,整理文件,聯絡客戶;也包括吞食餐包,塗口紅,換上經磨耐穿能參加奧運會長跑的球鞋準備走千家、串萬戶。 誰都知道,做保險推銷員只要天天跑上一個馬拉松,業績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文浩打開自己業務主管的辦公室的門,看見馬營營從區經理的辦公室走出來,穿一身杏色的套裝,歐米茄髮型的發梢鉤子一樣地勾人魂魄,不覺酸溜溜道:「你最近跟他走得挺密嘛。」「良禽擇木而棲。」營營正色道,並且率先進了文浩的辦公室,四周看了看,「告訴你,我可能要搬進來了,假如你再接不到保單的話。」文浩不作聲,營營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軟背靠椅上,身體前傾地對住文浩,「大西洋是外國公司,架構是靠業績升職,你整天發呆,我不搬進來,別人也要搬進來。」 誰說不是?文浩做到業務主管,便是從推銷員幹起,每天東奔西跑,沙馳皮鞋磨穿幾雙,幸虧嘴巴是裸露的,不然又是一筆損耗。公司老闆有三個兒子,不會有什麼千金小姐看上文浩,文浩完全是靠自己搏殺,以穿山甲的精神開拓業務,終於搬進主管的單間辦公室,再熬一熬做到區經理,即便自己不跑,下面也有一條人馬,展開團體戰,自己只需無形中握一小鞭,驅趕著他們拚命幹活。 然而從主管到區經理之間的行程充滿圍、追、堵、截,誰不想拿鞭子?誰又想被驅趕?所以主管這個位置最為險惡,業績好的上來,拿不到保單的下去,上一任的主管一談戀愛,就被文浩取而代之了,繼續做滿街亂串的推銷員,照說文浩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打醒十二分精神。 老闆就在大家的血戰中,受益,再受益。 可是文浩確實碰到了煩心的事。 馬營營道:「不要跟我說你和老婆吵架了,完全是因為我。」說完媚眼如絲地笑笑。文浩苦著臉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開玩笑。」營營道:「那你怎麼了嗎?」文浩道:「晚上麥當勞,我們聊聊好不好?」營營起身道:「我不得閒,晚上要陪客戶去天鵝會館,一邊給客人『搭骨』一邊說,買啦,買我們的保險啦。」她笑嘻嘻地舉起一雙玉臂,軟軟地做著按摩的動作。「搭」在粵語中是敲或捶的意思。 這是保險行中眾所周知的典故,意在此行不易,競爭這麼厲害,有時為一張保單,女推銷員要做業餘三陪,在燈紅酒綠中把客人攻下來。 「你不會把人都賠上吧?」文浩沒好氣道。營營已走到門口,此刻婀娜多姿地驀然回首,一字一句道:「那要看他下多大的單,落多重的保。」文浩一臉不屑地望向窗外,豪華寫字樓前的花圃,在秋風中已顯蕭瑟。營營卻笑道:「我也想當區經理,我也不想滿街跑。廣州,就這麼現實。」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浩知道營營的好心,她在提醒他,不要功虧一簣。 蔚文浩今年三十八歲,已經順利地過渡到穩中求進的中年人行列。他的家庭,在中國也是A型模式,父母親是知識分子;老婆唐依娜不僅花容月貌,還是外語學院畢業生,留校幹了幾年之後,就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捲進一家效益頗佳的旅行社當導遊,雖然經常外出,但是挺賺錢的;兒子米奇今年七歲,在中華英豪貴族學校讀二年級。一家人走在街上,一定是中產階級豔羨的楷模。 在公司,有馬營營這樣的女孩暗戀著,挺好。文浩這個人,四平八穩慣了,工作方面,他肯在本世紀拚力苦幹,就是為了下個世紀,心安理得地坐進經理辦公室不出來;至於男歡女愛,他覺得有個把女孩子肯留守在暗戀的位置上,彼此都不越位,對他來說是最佳調劑。他不喜歡要死要活的愛情激戰,時代不同了,既然是花同等的精力體力,你是願意像李嘉誠那樣變成大款,還是像梁山伯那樣變成蝴蝶,答案不言自明。 有人說美國是兒童的天堂,老年人的墳墓,中年人的戰場。而轉型期的中國,對於全國人民來說,只能是戰場。米奇為什麼要去讀貴族學校?儘管學費和贊助費高得令文浩齒寒,那也得去,這是在讀社會關係,將來米奇的同學很可能是銀行家,房地產公司的合法繼承人,證券市場的神奇小子,電腦世界的微軟專家。父親蔚榮,病床上還在撰寫遺傳學著作,聲稱全部的版稅歸米奇所有。至於自己和依娜,更是聚少離多,搏殺在賺錢的前沿陣地。 蔚榮是半年前去世的。 大悲痛過去,文浩才漸漸恢復思維和記憶。握著父親的手,望著他漸漸遠去,直到心臟監視器上跳動的亮點劃成一條直線,死亡就這麼簡單,簡單得叫人不知該怎麼面對。他是忙完一切,獨自靜下來的時候才哭出來。 這段時間,就是夜夜做夢,早晨醒來會神使鬼差地往醫院跑,迷途的羔羊一般。怎麼可能不遲到?! 在文浩眼中,父親的沉穩和不苟言笑,頗為符合他遺傳學專家的身份,母親宋月盈退休前一直是腫瘤醫院的大夫,老兩口搭配在一塊看,相襯和諧有餘。 其實蔚榮年輕的時候非常浪漫,有著詩人的情懷,加上身材頎長、面容清瘦,是典型的熱血進步青年形象。他出身小業主,一心只想跟黨走,本來,他愛的是自己的表妹,但最終還是娶了城市貧民出身的宋月盈,儘管如此,組織上仍然覺得需要長時間地考驗他,所以宋月盈生下一個男孩,蔚榮便為他取名:黨員。 黨員生性頑皮,免不了挨打。有人問領導打小報告,蔚榮想入黨想瘋了,以至於喪心病狂,給孩子取名黨員整天打,嘴裡還念叨打死你這個黨員,什麼意思嘛。 蔚榮這才給孩子改名文浩,小名黨員。 蔚榮的浪漫還表現在別人下「五七幹校」前都有點強打精神或鬱鬱寡歡,只有他是真心嚮往牧歌式的田園生活,完成知識分子改造自我、淨化靈魂的使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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