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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穗珠千等萬等,東北的電話也沒來。

  有許多事,你在苦心抉擇,殊不知那件事本身已招搖過市,離你遠去。

  穗珠駕車回家,在路邊買了一個「漢堡」,邊吃邊開,只不知它的味道,了一個吃過晚飯的願。現在想來,最感激的仍舊是她的父母,從不逼問,從不囉嗦,哪怕是她病,哪怕是穆青這麼久沒有露面,他們決不圍攻她,她執拗的本性裡多少沉澱下一些這類的基因。

  汽車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過去,穗珠突然轉念想回家去看看,自出事以後,她沒有見過穆青,她必須證實他們的確已經無話可說。

  家居的大院對於她來說竟有了陌生感,穆青一直停車的車位,此刻空空如也,但她家的窗戶卻又亮著燈,穗珠有些疑惑地把車停在穆青的車位。

  門房跑過來辨認她一番,猛然拍著大腿抱怨,你可回來了,你家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月的電費兩千多塊錢,你丈夫又不付,說他,他比我們還凶,保險絲燒了一回又一回,全樓的住戶都提意見……

  穗珠打斷門房,電費單子帶了沒有,門房滿兜往外掏,穗珠當即給他兩千多元。

  那也不能在家開工廠。門房臨走叮囑她說。

  穗珠回到家,用鑰匙打開門,看見穆青坐在地上,背靠兩台碩大無比的雪櫃,正在啃生黃瓜,其容貌比他當窮酸文人買六合彩時的樣子還潦倒十倍。

  兩個彪形大漢一個坐在窗臺上,一個坐在桌面上吃雪糕,神情漠然。

  想像中的僵持局面並沒有發生,動人心魄的四目相望只是小說與故事裡的情景,永遠不會脫離白紙,走進人間。穗珠情不自禁地撲向兩台大雪櫃,隔著玻璃詫異地向裡面觀望,驚問道:「這是什麼嘛?!」

  穆青並不看她,嚼著黃瓜道:「你看到肢解的屍體了?這麼驚訝,雪糕沒見過?!」

  穗珠道:「家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雪糕?」

  穆青白她一眼道:「左雲飛放在這兒的,不行嗎?」穗珠氣道:「那他就應該交電費。」穆青不作聲,也不再理她。穗珠又指著兩個彪形大漢間:「他們是哪兒的?」

  那兩個人只顧埋頭吃雪糕,根本當穗珠隱形。

  穆青淡淡道:「朋友唄。」

  穗珠不再說話,但她直覺穆青遇上了大事,她不敢想下去,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鬼使神差,竟在她面前一覽無餘。而穆青,她非常瞭解他,一定死撐著面子,直至最後的滅亡。

  可她救不了他,不僅因為她的現狀,也因為她與他的性格,他們都不可能向對方低頭。

  掘金時代給人的安全係數是微乎其微的。一個坎兒,一扇門,你有可能就是過不去了。不要說家庭解體,就是輕慢生命,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穗珠默默無言地離去,下樓梯的時候,她聽見穆青直著嗓門地怪唱:「幸福在哪裡……」這首歡快的、最適合男聲小合唱的浪漫歌曲,被他唱得無比怪誕,無比滄桑,直令穗珠毛骨悚然。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要不要瞭解穆青事發的原委?她是否真能從他身邊走開,再不回望一眼?東北重鎮的電話若還有一線機會打來,或者明天,或者後天,她將怎樣答覆客戶?成批的假凱複龍和螞蟻粉是及時處理掉還是留在倉庫等待……等待機會?如果這樣,她完全可以與姚宗民合夥做《金瓶梅詞話》,直覺能把錢賺回來。如果不這樣做,不要說救穆青,她自己葬身商海,也完全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穗珠昏昏然地走至車旁,摸出車鑰匙,幾次對不准匙孔,夜其實已經深了,但此時她才真正感到暮色四起,倦意如海。

  關於本故事的幾點備忘錄:

  穗珠廢棄的幾部小說,姚宗民經過修改、加工之後用筆名發表,題目改為《暴劫梨花》,暢銷。

  廣州嘉禾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在花園酒店會議中心的拍賣會上,《素荷》競投激烈,最終以二百一十萬人民幣成交。

  傳說素荷最終與賀貫聰生活在一起,表面結為夫妻是因為一個孩子,私下裡則父女相稱。見過這個男孩的人說長得與穆青一模一樣,只是孩子取名賀曉榮,素荷和賀貫聰都非常疼愛他。如果真是這樣,恐怕算是「普通人中的傳奇」了吧?好在到底是傳說,不必信它。

  左雲飛後來過上鐵窗生涯,因不明財產罪,被判刑十二年。黑田,本名彭銳新,廣東中山縣人,畢業於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一九八九年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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