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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拖到最後一刻,兩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天天堵在他家門口要錢。貸款是不能不還的,當事人也為難,只好出此下策,穆青就帶他們去了素荷家,他很明白這一去,他再沒有形象、氣節可言,感情本來就是虛而又虛的東西,自然完蛋了。他與那些窮途末路時就把女人推出來擋駕的小白臉又有什麼區別?!

  晚上八點多鐘,平安公司的寫字樓已空無一人,下班之後還未散盡的人氣和煙味尚在室內淡淡回旋。只有穗珠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她在等一個重要的長途電話。

  回公司上班以後,穗珠發現公司沒有多一個新客戶,除原有的業務往來之外,就是購進一大批假的凱複龍和螞蟻粉。且有一些老客戶,因為她的離去公司疏於管理,投靠了新的公司。穗珠的兩員業務愛將,因跟楊岩搞不好,一個請了病假,另一個乾脆帶著部分客戶自己辦起了合資公司。

  一連三天,她召開公司全體職員會議,重新制定職責範圍,兌現她離開之後的獎罰條例;她親自查帳、檢查倉庫庫存,撤換管理人員;她開始一一聯絡老客戶,準備舉辦秋季訂貨會。

  這個電話將來自東北重鎮,他們急需一批進口抗生素,藥量頗大。

  此時的穗珠,無力地靠坐在大班椅上,手撫額角,兩眼無神地盯著紅白兩部電話機。搏殺了一天的她,由於耗盡心力體力,已經喪失饑渴的感覺了。

  這樣捱過一陣兒,電話毫無指望地寧靜著。穗珠只好默默轉動大班椅,背靠寫字臺,直面窗外繁華的夜景。

  此時她需要一片海,哪怕沒有風,沒有帆,只要它的靜謐,要它的容量與無言。此時她需要一支簫,以蒼老、寥落的聲音,把喧囂的電吉他和甜膩的情歌一點點摒退,還原給她一個真實的世界。

  然而窗外,只有人和霓虹燈的海,無簫、無箏,更沒有薩克斯管和管風琴,有的只是捶胸頓足的索取,碟碟不休的示愛。

  穗珠不解,怎麼會是如此深醉不醒的一夢?!

  她的書沒有寫出來,本是兩種結局中的一種,公司瀕臨倒閉,對她來說,也並非致命的打擊。但是她難以面對的現實是,她當年在商海幾經沉俘、摔打得遍體鱗傷時,穆青正與畫中人一般的美女風花雪月。

  穆青哪怕是去「吊雞」(與妓女財色兩清),她都不會這樣傷心。可他付出的是全部真情,人,一生能有多少真情?

  並且她離家出走之後,大病一場,整個人躺在床上水米不沾,幾近失憶,沒有思維,除了母親和嬌嬌守在身邊,他一次都沒有來。他是不是根本就在等著這一天,好與她自然解體,一拍兩散?

  這次的挫敗感非同小可。曾幾何時,穗珠棄商寫作,多少有些錦上添花的幻想,女強人的桂冠儘管不盡如女人心意,但此刻要從頭頂飛走,也不是什麼令人釋然的事。那天撞進素荷家的臥室,怎麼想,怎麼感覺,自己是一個外人,如此從峰頂落人穀底,她如何承受。

  給自己下一個失敗的定義,這是穗珠從未想過的。她甚至後悔自己不該腦子一熱,改變形象成為文學青年,如果這步棋不走,她不至於輸得這麼慘。

  她從報紙上得知,《新增廣賢文》已第三次印刷,銷量直指兩千萬冊。

  她是否應該回頭去找姚宗民,重新合作實施盜印《金瓶梅詞話》的大計,猶如此刻,她一直在考慮著一個問題:她的公司已在崩潰邊緣,東北重鎮的這個機會,她能不能把倉庫中的真假凱複龍混淆在一起賣給客戶,這幾乎是目前走出困境的唯一方法,且萬一東窗事發,她也可以佯稱自己不在公司,完全是楊岩的疏漏。

  只是她這樣做又報復了誰?穆青?還是姚宗民?抑或是她想像中的整個社會?

  她最難的時候都沒有這樣做,至今她引以自豪的並不是她曾經有過的業績或一連串令人讚歎的數字,而是她心地的正直,她從未做假、賣身。可是她現在突然懷疑這樣做的意義了,真的,意義在哪兒?

  人心的完美在於心中有一片純淨純美的世界,無論外界環境多麼醜惡,它能抵禦窮凶極惡的侵蝕,現在這片世界不存在了,你叫她拿什麼作為心靈的屏障?!

  好幾次母親說有人找她,她都以為是穆青,幾乎從仇恨到了期盼,來人多次是楊岩,就一個目的,勸她上班。她當時心灰意冷到極限,只希望平安公司宣佈破產,她被打回原形,但身心可能會輕鬆許多。人世間的事,做過了,如同嘗過的美味佳餚,也不過是一份體驗。

  有一句話說動了她,楊岩道,現在失業率這麼高,公司的幾十號人還等你開飯呢。

  想到自己還有用,還有人指望,且這間公司由小到大,是她生命中的第二個嬌嬌,總不見得看著它死去而不動聲色吧?!

  穗珠下床梳洗,整個人虛弱得如一息意志,仿佛隨時可能在空氣中消散。

  想來又頗灰心,人成了這副佯子,天大的事也只能自己承受,姚宗民、穆青、史素荷與你又有什麼干係?楊岩不是難找第二份工,何必巴巴地往她娘家跑,自己這半生,真不知剩下什麼了。

  所謂的成功和錢財,不是過眼雲煙又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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