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浮華背後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她遞給他一個布包,布包是一塊用舊的男用手絹,好像是他什麼時候遺落在她那裡的。他也依稀記得她對他說過,現在誰還用手絹啊,早就用紙巾了。他打開手絹,裡面是一本破得不能再破的《新華字典》。

  他直覺她出了大事,她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從來也沒有在他面前說過什麼,流露過任何兒女情長的東西,可是這會兒一下子說了那麼多,都是些生離死別時才會說的話。她會出什麼事呢?以她的位置,工作環境,包括所處的時代都不難設想,然而他人微言輕,他至多能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幾句,這有什麼用呢?

  他也想過叫她自首、退賠或者乾脆人間蒸發。可是以她的聰穎、果敢和能力,這些是不需要他來提醒的。

  他覺得內心無比酸楚,就像眼睜睜地看見心愛的人溺水,卻又在遙不可及的地方發不出聲音地空喊。

  很長時間,他們只能默默無語的相對而坐。

  最後,他說,喝個交杯酒吧。然後象徵性的與她交換了酒杯,他看見她的眼裡有淚。

  「我只是覺得,」寇傑突然大聲地對彭樹說道,「我只是覺得她活得太苦太累,沒有人真正幫過她,也幫不上她。她就像一棵聖誕樹,只是身上掛的不是新年禮物,而是責任、義務、情分和感念。如果她冷酷一點,貪婪一點,真的是卑鄙無恥,薄情寡義,視財如命的人,倒也死得其所。」

  彭樹一言不發地看著寇傑,他承認他其實並不瞭解杜黨生。

  她站起來,理了理頭髮,跟著獄警來到長長的走廊上,走過一道就被緊關一道的鐵門早已不用鑰匙,是根據警員的指紋感應的,可以說只要來到這裡便是插翅難逃,即便是這樣,看守大樓還是修得跟迷宮一樣,七兜八轉,就是讓她大搖大擺地重走一次,也必定糊塗。而且每道過口都有荷槍實彈的崗哨。

  杜黨生再一次被帶到審訊室,這裡對她來說毫不陌生,幾乎每天必到,甚至幾個來回,但她仍覺得今天的感覺有點異樣,又說不出什麼具體的來,大概是專案組專門審理她的那個人,臉上有一點不易捕捉的悲天憫人的神情。其他的人,表情也是怪怪的,與他們以往堅決要攻克她的心境不大相同。

  她從心裡感到不以為然,這些在清水衙門裡工作的人,最喜歡整治貪官,以泄心頭之憤,如果和她調換一下位置,保不准是什麼貨色,不過以她的黨性,審理別人的時候,一樣不會手軟。

  專案組的人開口了:「你今天還是準備一言不發嗎?」

  她看了他一眼,用一言不發回答了他的問題。

  她現在比剛進來的時候好多了,人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何況她是一個稟性堅強的人。

  這樣對峙了一會兒,專案組的人說:「好吧,我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你的女兒彭卓晴自殺了。」他說話的聲音的確有些沉重。

  他的,他們的表情讓她相信這是真的,有很多東西可以偽裝,但有的卻是根本無法掩飾的,她聽見那個人繼續說道:「她在醫務室輸液時藏了一塊玻璃片,半夜在被子裡割腕,沒有被發現。」他的口氣似乎更看重的是他們工作的失誤和不好交待。好像她是他們的領導,正在聽發生重大事故的彙報。

  事實上,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點,她感到一種徹骨的寒冷,她下意識地抱緊雙肩,但這絲毫不能抗拒死亡一般的寒意;緊接著,灰色的牆壁開始傾斜、旋轉,而她的精神世界同樣在坍塌、崩潰,這一切交織在一起,那種轟轟烈烈的聲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終於,她被掩埋在一片無光無色墳墓一般的廢墟裡。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遞給她一張揉皺的、血跡斑斑的紙條,那上面寫著:「我對不起我媽媽,是我害了她,她是一個好人。如果奮翔也是死,我想跟他埋在一塊。彭卓晴絕筆。」

  她感到一種萬箭鑽心的痛,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有多愛她的女兒,並不表現在甜甜蜜蜜和無微不至上,那是深藏在心底的愛,是隨時可以獻出生命的保護,就因為她是一個孤兒,就因為她是一個單身母親,就因為卓晴從小就不在她的身邊,她對她所有的歉疚都化成了愛,可是她沒有把她教育好,而把她送上了一條不歸路。

  傻孩子,你以為你這麼做就能救我嗎?!你太年輕了,事情決不像你想的那麼單純,是的,你和卓童讓我傷透了腦筋,你們給我的對手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機會,事實上是你們和他們合力在我的心臟插上了匕首。可這也還是冰山一角,比起我抽屜裡含金量極高的字條,比起我接到的來自某辦某辦的電話,比起軍方的一個指令,你們算什麼呢?我那時候就知道,有些事你不做,當時就死,做了,現在死。

  結果是一樣的,原因不同,過程不同而已。

  可是你還是想救我,母女連心,你知道錯了,甚至願意拿出生命來補救,你怎麼會傻成這樣?!你這不是往母親傷痕累累的心上撒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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