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欣 > 浮華背後 | 上頁 下頁


  「可是旅客須知上說,獅子星號下午三點就離港,現在已經一點多了。」

  卓童笑笑:「你怎麼跟我媽似的?走吧。」

  他拉起億億的手,他們快樂得腳底生風,像魚一樣,在繁華香港的密集人流中游來遊去。「我們坐『叮噹』吧。」卓童這樣提議。這就是卓童,花十二萬元買裙子,卻花二元硬幣坐巴士,他不是一個刻意的人,滿腦子即興的新花樣。如果是跟劇虎出去玩,他會提前兩個禮拜寫出計劃書,細節比旅行社交待的還周密。億億最記得跟他去看電影,不到十個人的場子他非要對號人座,「如果發生糾紛,我們會很被動。」劇虎這樣解釋,億億無名火起:「我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糾紛!」

  他們跳上一輛叮噹作響的巴士,億億站不穩,身體隨著巴士轉彎而搖晃,卓童伸出一隻手,攬住億億細細的腰。他們相視一笑。

  照說,卓童身邊的美女雖不像車輪滾滾般轉換,至少也是不乏其人的。但什麼也擋不住一見鍾情的爆發力,那天在一夜情酒吧,卓童被一個女孩兒吸引,她穿一個黨旗做的紅肚兜,鮮亮鮮亮的,鐮刀斧頭交叉在胸口,她身上別無飾物,惟有一頭濃密的黑髮,瀑布般地垂淌下來,已最好地襯托出她乖巧的面容:細緻的皮膚,性感的嘴唇,直眉,略顯茫然的眼神。身材更是無可挑剔。她的美在於她壓根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可人。可能是還沒有竄紅吧,她雖醒目但一點也不張揚,舉止隨意,一副沒有心機的樣子。這一切都令卓童深深地陶醉。

  他問身邊的朋友,怎麼這個女孩這麼面熟?別人便告訴他,莫億億嘛,演過什麼什麼,他依稀找回一點印象,但她可是一點也不上鏡,在那些不知所云的電視劇裡,臉寬出來一截不說,還有點犯呆,演得越賣力越傻,因為在戲裡也不是什麼站得住的角色,怎麼想也想不到生活中的她是這個樣子,出位但不招搖,胳膊上有一個匕首插心的貼紙,安靜裡藏著調皮。

  那個吃穿山甲的大排檔簡陋不堪,老闆又瘦又高,臉上總也保持著一種曖昧的笑容,他的櫃檯上立著幾個巨大的透明的廣口瓶,裡面全部是各色蛇酒,那些死了的蛇依舊體態飽滿,皮紋清晰,面目猙獰地盤在瓶內,以示雄風。億億總覺得廣東人說這個壯陽那個大補,可是他們自己幹乾癟癟實在沒什麼說服力,再說這種說法有什麼科學根據嗎?!

  卓童在香港的朋友很多,億億都有點搞不清誰是誰。卓童提了一個名字,老闆的笑容頓時就變得特別由衷,說某公子早就來了,而且你們的湯已經煲了整整七個鐘頭,並親自領著他們上樓。木制的樓梯不僅斑駁得裸露出原木,而且還搖搖欲墜,每一腳都是踏空的感覺。億億心想,吃這種遭天譴的東西,沒准房子就塌了,似乎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不過門口的一大排靚車無言地表明,這裡一定是美食當前,誠願屈尊。

  她打開衣櫃,發現她的休閒裝都沒有熨燙妥帖,菜幹一樣的掛在那裡,備受冷落。她不喜歡穿休閒裝,一穿就酷似在下崗一條街上擺攤的那些人。可她穿套裝就變得非常幹練,而且有品位。尤其是穿西裝,打領帶,那是相當有氣派的,她是那種少有的女人男裝會顯得更有特色的典範。

  杜黨生是W市的海關關長, 一聽她的名字就知道她是一個苦孩子,後來共產黨給了她新生。也的確是這麼回事,她出生在貧苦農民的家裡,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在那個連大人都自身難保的艱難歲月,因為家鄉發大水,緊急之中,父母親緊緊地抱住弟弟,而把年幼的她包在一條破棉絮裡放進一隻大木盆,推向一片汪洋,這等於是聽天由命讓她自己擇生了。這是個命大的孩子,後來在驚險的漂泊中被一個鐵路工人救起,可是她的父母弟弟卻從此杳無音信。

  她被送到了福利院,在那裡讀書,長大。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就是要比父母雙全的孩子更努力,成材之後報效党和祖國。

  可以說任何一個時期,她都是党的好孩子。黨說要抵制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她看也沒看過一眼花衣裳;黨提倡晚婚,她二十九歲結婚還一百個不情願;慶祝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和打倒「四人幫」時她都在大街上扭秧歌;她參加過各種各樣的報告團,從《黨啊,你就是我的親生父母》,一直講到《三講,講要比不講好》。

  如今她也保持著這一優秀素質。今天是市里的全民健身日,政府官員這一天上班要穿休閒裝,下班以後要去打打什麼球。杜党生自然是積極響應號召的,除了習慣之外,這類活動也會讓她很自然地回憶起年輕時代的光輝歷程,對於以往的歲月,即便是有無數的荒謬和錯誤,因為無條件地融進了自己的青春和熱情,仍會殘留著一路行來的熟悉與溫馨。她喜歡這種感覺。

  杜黨生決定用吃早飯的時間把休閒裝熨好,她都來不及架好熨衣板,而是插上熨斗的電源,在餐桌上大刀闊斧地熨起衣服來。

  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家人和外人都叫她湘姨,孩子們喚她婆婆,這是一個非常利索、能幹的湖南老人,來家時也才四十多歲,一手帶大了杜党生的兒子卓童和女兒卓晴,最終成為了這個家庭中的一員。甚至杜黨生也在湘姨那裡尋找到了母愛,建立了血親之外的血親般的感情。直到湘姨老了,也沒離開彭家,她有些腦萎縮,做事糊裡糊塗,沒有記性。杜黨生不放心她回到農村去,便把她送進了養老院。無論工作多忙都會抽時間去看她,養老院的工作人員也都不懷疑杜黨生是湘姨的親生女兒。

  年輕的小保姆,杜党生一個也看不上,老實的就笨,能把人給急死;不老實的穿著高跟鞋,戴著鍍金戒指,真不知道是來當保姆還是來做客的。家裡也就再沒有請人。

  衣服很快就熨好了,尚有餘溫,杜黨生已經穿上在鏡子前面照了一圈,怎麼看都像一個賣菜的大嬸。然而她來不及多想,便急急忙忙出了家門。

  一輛黑色的豐田轎車靜靜地停在路邊,見到杜党生從樓裡出來,她的司機撈仔急忙從駕駛座上出來給她開車門。撈仔是一個醒目的年輕人,南方人特有的面容,而且南方人也愛叫什麼蝦仔撈仔的,小蝦米好養,一生有的撈最好。

  見到杜黨生這一身打扮,撈仔笑道:「杜關,我差點沒認出你來呢!」這邊的人喜歡省略,譬如楊局,丁處,王科,聽著也親切一些。

  「我這個人就不能穿什麼休閒裝。」

  「不不不,至少年輕了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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