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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河與林

  「蘆青河」是我作品中的一個指代,它實際上指了所有的北方河流或膠東的河流。但最早的印象只是龍口的泳汶河。這條河發源於萊山,那是龍口境內最有名的山,秦始皇三次東巡都去祭過上面的月主祠,當時算是天下名山。萊山上直到現在還有月主祠的遺址。泳汶河流入渤海灣。到了春天,萊山可真是美,瀑布,山花,古樹,到處青藤披掛。

  泳汶河近海的一片茫茫荒野,往東的幾十裡是龍口林場,再往東是龍口園藝場。二場之間的林子裡,則是我的出生地。我出生前五年,我們家才從外地搬來。這片林子簡直就是我的全部童年,它的大和美,它的隱秘,不僅讓我書寫不完,而且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表達得清楚。我為此甚至學過畫畫,想將其逼真地畫出來,讓它的面目更直觀一些。不然,我想後來的人就全不明白這裡是怎麼一回事了。

  從今天龍口海濱的面貌來看,人們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還有那樣一片林子。因為沒有了過去的痕跡。現在的人要破壞過去的痕跡,有多大力量,有多麼徹底,看看這裡的變遷就知道了。那些參天大樹都哪去了?潮濕蒼茫的林子哪去了?我印象中過去大海邊上幾十裡的地方都是被林子包裹的村莊,村子裡的人都有一種對荒野的敬畏和驚奇。這是我當時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的。現在這一切消逝得可真乾淨。

  對這片林子,我有一個夢想,就是在未來的一天裡,能出現一些偉人讓其復活。復活的辦法就是先找出它原來的樣子,然後再對照著去做。所以真實地描述它原來的品貌,就成了我的一件大事。我在這三十年裡未曾停止過這種工作。林子的模樣以及林子四周的人的生活情狀,都被我自然而然地記錄了下來。我記憶中,在我十幾歲的時候,這片林子就開始被毀壞;不,在我出生之前一些年裡就毀壞了不少。不過可能是因為它太大,也可能是當年人的毀壞力遠不如後來的人大吧,反正這片林子在我當年看起來還是無邊無際的。

  關於這片林子,我寫過的一個最真實的記憶性的東西就是短篇小說《問母親》(《青年文學》)。這篇作品從我居所的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如實記錄了林子。我的目的就是在將來的一天有人會恢復它。當然這是個永久的夢想。我總是認為,毀壞這個地方的人是會受到懲罰的。

  我們一家原來在外地居住,尚且如此熱愛這裡,我不理解那些當地人為什麼對毀壞林子沒有發起猛烈的反抗?更可怕的是,有的當地人直接就是參與毀壞的人。

  我在林子中長到十六歲,而後回了棲霞原籍,那是山區。我記得只在那片大山裡呆了一個星期,然後就走開了。我後來差不多是在整個膠東遊蕩起來,一直混到一九七八年。那時我看上去是一個失去了希望的、非常不安分的人,但內心深處還有許多幻想。

  後來我又回到了龍口,那是一九八七年底。從那時到現在,我又在這裡徘徊了近二十年。

  今天我們修築的萬松浦書院就在河東殘存的一片林場裡,這片林場僅余兩萬六千畝松林,而且大部分是人工林。原來的自然林,那些蓊鬱的大樹,都沒有了。好在書院離我的出生地不遠,大約只有十幾華里。這肯定也是夢想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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