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十六
石頭的美麗,並沒有多少人像他和她感覺那麼深刻。
白石頭、綠石頭、紅石頭、花石頭……五色斑斕,絢麗迷人。真不知道這一架架的大山上,還生出了這麼新奇的東西!李芒和小織把它們背回了村子裡,放在了他們那個無比溫暖的、鬧鬼的屋子裡。他們堆積著希望,堆積得實在太多,就和村裡人一起,將它們碾成了各種各樣的小塊塊。
村裡人看著這些彩色的小石塊兒就笑。他們不信會有誰買這種東西,雖然它們著實好看。但他們喜歡這兩個年輕的副業師傅,也信服他們。
李芒把各種石子裝在小布袋裡,作為樣品,帶上去縣城碰運氣了。臨離開山村的時候,小織和山民們在村口上給他送別,看著他慢慢走遠了,消失在山坳裡。……李芒心裡興奮得很,也不安得很。他真高興啊,這種石頭或許會改變山裡人的命運、改變他和小織的命運呢!他最擔心的是根本就沒有人要這種石頭,白白歡喜一場——那樣,他只好和小織重新去流浪了:他還擔心小織一個人會害怕,那畢竟是個鬧鬼的屋子啊!……
到了城裡,他宿在馬車店裡。天亮後,他跑了幾個建築工地,都見到了這種石頭,有的散放著,有的裝在包裡。李芒可高興了!他想有人要這種石頭是確定無疑的了,剩下的問題就是趕緊找到買主……他問了那麼多人,最後有人笑吟吟地買了他一小袋,說是拿回去商量一下,讓他等候消息。他在馬車店裡忐忑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趕緊去聽消息:結果是對方提出買幾百噸!價錢怎麼樣?他不知道。他去問了一下工地上的人,才知道價錢也不錯。他問那人是什麼單位?
人家告訴他是「龍口玻璃廠」,買這種石頭用來造高級酒杯!……
李芒興沖沖地往回返了。
從此,山民們從田裡回來,就忙著碾石頭了。李芒還是到各處去推銷。碾的白石頭、綠石頭、紅石頭,堆成了一個個彩色的小山。早晨,露水把這些小山染洗得多麼鮮亮!呵,多漂亮啊,多迷人啊,李芒用白粉子在石碾屋的外牆上寫了:
石粉廠。
山民們終於有了點錢。村子裡也終於有人站出來批判這是「資本主義」。但錢是好東西,剛剛有一點,大家還沒有喜歡夠,就不睬是什麼主義,繼續讓石碾子撒歡……大家也感激兩個師傅,給他們白饃饃吃,給他們送去辣椒、松蘑菇、鮮黃花菜等等。他們實在不敢收下這些東西!他們感激山民們還來不及呢——山民們給了他們這樣溫暖的一個小窩兒。
他們幸福極了。結合的幸福,創造的幸福,助人的幸福,全彙聚在一起了。他們幾乎被這種巨大的幸福給壓倒了,啊啊,幸福一下子來得也太多了。……小織對李芒說:「李芒,啊,李芒!我們一輩子就住在這個鬧鬼的屋子裡吧!我們還要什麼?什麼都有了,啊!李芒!你說話啊李芒!……」李芒點點頭,但目光只望著一個方向出神,小織推了推他,他才轉過臉來……他嘴唇顫抖著:「小織!我在想我這個人太壞、太卑劣,我多麼愛你,像你愛我一樣!可我有時候倒生出這樣的念頭:和你結婚是對肖萬昌的報復!這念頭多麼可惡……」小織怔怔地望著李芒,接著眼裡流下了兩行淚水。她哭著,沒有一點聲息,停了一會兒,又諒解地握住了李芒的手……李芒沉默著,又接上喃喃地說:「我真想玉德爺爺啊,想他們,也想蘆青河……」說到玉德爺爺,兩個人再不做聲了。
這個夜晚,屋子裡第一次鬧起鬼來:鎖著的那個房門響起來,鎖扣兒哢嚓嚓地響!兩個人不由得想起了多少年前吊死在裡面的那個人,害怕了,頭髮也像要豎起來。他們不由得偎在了一起,緊緊靠著炕角的牆壁……時鐘嗒嗒走著,門扣兒哢嚓嚓響。正是夜半,風刮著窗紙,破了的窗洞上,瀉進黃色的、冰涼的月光。他們偎著,偎著,出了一身汗水。就這樣待了一會兒,李芒突然跳下炕去,不顧小織的阻攔,用一根鐵棍撬開了那個房門!他們用燈照亮了這間屋子,滿是亂草,廢棄不用的農具等。李芒用鐵棍打著,用力揮舞,像個武士一般,大聲呼喊著。終於有幾個野物(山貓等)跳騰起來,從窗洞上躥了出去。這就是鬧了多少年的那個鬼了!兩個人舒了一口氣,相視而笑了……
有一天李芒從縣城回來,臉色就沉下來,一直不願說話。
小織叫著,搖晃著他的肩膀,他也不回答……他就這樣坐在那兒,夜深了也不想睡覺。小織說:「李芒!有什麼事情你瞞了我!你聽到什麼了嗎?你遇到熟人了嗎?」李芒低著頭,沉吟道:「我好像遇見了傻女……」
「真的?!」小織歡叫起來。
「在一個小河汊上,她披頭散髮,用手撈青苔……我喊了她一聲,她肩膀一抖,爬起來就跑。我看那身影很像。我追呀追呀,她繞著山根跑,一會兒就沒了影兒。我在心裡禱告:
傻女活著,傻女還會回來……」
小織用手捧住了臉,抽泣起來。
「你還想著袁光嗎?」
「袁光又怎麼了?」小織幾乎要跳起來了。
「他自殺了……跳了蘆青河……」
小織搖著李芒的手:「袁光?!……」
李芒點點頭。
小織「啊」了一聲,一下子跌坐在了炕上……李芒講述著,聲音十分低緩,而且常常要莫名其妙地中斷下來。……
袁光讀初中的時候,就是全班的「老頭兒」。他快要三十歲了,可還沒有媳婦。沒有誰會嫁給一個「反革命」的兒子。袁光負責給全村的廁所掏糞,但他放下糞勺的時候,總是用香皂把身上洗乾淨,換上唯一的一件沒有補釘的衣服。有一次,一個媒人從袁光家裡出來,正碰上一個村幹部,他對媒人說:「貧農的孩子還沒全娶上媳婦哩,你窮忙活什麼!……」
後來就沒有一個媒人到袁光家了,袁光見了本村姑娘投來的新奇的、憐憫的目光,就有些畏縮地轉過臉去。後來他就總是穿著那件又臭又破、沾了不少糞汁的衣服了,拖拖拉拉地在街上走著。他的姐姐每逢這時候就喊他回家,他回家後,她就關嚴了院門,伏在炕沿上盡情地哭一場……
姐姐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出嫁。她細高身材,潔白的皮膚,一雙美麗的、抑鬱的眼睛,很清高的樣子。她雖然比袁光大不了幾歲,可她覺得對袁光負有母親般的責任……村支書的一個侄子剛剛十八九歲,竟然趁在場院看電影的機會,對她小聲咕噥了一句令人驚愕的下流話。第二天就有人替支書侄子提媒來了,說;「跟了吧!跟了吧!他又不嫌你大,不嫌你這樣那樣……他叔又是支書……」媒人走了,她冷靜地理了一下鬢角的頭髮,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的一片浮雲。
幾天之後,姐姐突然對袁光說:「我要去找南村的『三叉』了!」
「三叉」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腰有毛病,小時候玩雷管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就落下了「三叉」這個外號。他娶不上媳婦,他父母幾年前就說要為兒子「換親」:誰家有閨女給「三叉」,就把「三叉」的妹妹給那家做媳婦。一年前他們曾來袁光家提過換親的事,被袁光斥退了……這會兒袁光盯著姐姐的眼睛,知道她是下了決心了。他知道怎麼也拗不過姐姐,不過他還是發誓:寧可死去,也不讓姐姐跟「三叉」!
姐姐沒說什麼。她把家裡的瓷碗一個一個擦得鋥亮,又洗過了所有的衣服被子,把碎布片和破棉絮小心地捆好……
一切做過之後,她就失蹤了。袁光跟治保會請了假,然後就四處尋找,找到「三叉」的家裡,「三叉」兩手按著腰出來說:
「沒有沒有,不信你來家裡看!」果然裡邊沒有姐姐,但袁光卻看到了一個長著一對杏眼的姑娘,正赤著腳站在灶間裡搗蒜,見到袁光時走了神,一撮蒜泥從石臼裡濺出來……
五天之後,姐姐突然出現在家裡,她像所有出了嫁的姑娘一樣,拐肘上掛了個紅包袱。她說:「我早是『三叉』的人了。那天是『三叉』把我藏起來了,我讓他這麼做的……」袁光磨動著牙齒,沒有說話,這樣停了有五六分鐘,他突然向著姐姐跪倒了。姐姐說:「準備你的終身大事吧!原先跟『三叉』家講好的,什麼時候喊,她什麼時候來……」
袁光要積點錢結婚了。家裡有一頭母豬,可當時母豬不准隨便宰殺或買賣。焦急之下,袁光就在一個夜晚,偷偷地把它殺掉了。可他沒法兒讓豬一聲不叫,它的一聲尖叫驚動了民兵,接著他就被喊到大隊部去了。身背一串子彈袋子、手裡握一把上了油的刺刀的支書侄子圍著他轉著,不時鼻子裡發出一聲「哼!」……支書來了,粗著嗓子說;「這不是階級敵人破壞『大養其豬』又是什麼!」幾個人合計了一下,當即決定:批鬥!批鬥之後讓他披上親手剝下的那張母豬皮,到「三叉」那個村遊街去,要自己敲鑼!支書宣佈完了決定又瞥侄子一眼,盯在袁光臉上說:「不識抬舉的東西!」
袁光不同意到「三叉」村裡遊街——他怕那個搗蒜的姑娘看見,更怕姐姐見了心碎啊!他苦苦地哀求,最後都跪了下來:「讓我到別處游吧,遊一年也行,只是不到那個村……」支書冷笑著:「單讓你去那個村遊!」……袁光再不做聲。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站起來,站得筆直,一字一字說:「好吧,我,去遊!」
他去游了,遊了整整一天,喊啞了嗓子……回來時,他沒有再進自己的家門,而是迎著血紅的晚霞走向田野,走向了他的蘆青河!……
李芒講完了,抬起頭看著小織。他發現小織的淚水已經不流了。他憤恨地望向窗外,緊緊地咬著嘴唇。「又一個人,給推到了那條凍土溝裡!」李芒自語道。
「袁光,我總以為回家的時候還要一起玩、一起唱歌……
我們那天晚上送他時你還記得嗎?……」小織像對著窗外的什麼人說話一樣,並沒有回頭……
這個夜晚,起了大風。風聲吹得人心裡發,他們怎麼也無法睡去……風慢慢怒吼起來。
風怒吼著。李芒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他把一個什麼東西掖進了腰裡,就小心地出了屋門……遍地月光,風妄圖把地上的月光掠起來。他四下裡張望著,出了街巷,一個人往北走去。風真大啊,簡直就不像秋風,寒冷直紮到他的心裡去。他咬著牙關往前走去,儘量不讓身子打戰。他聽到了什麼波濤聲,低頭一看,腳下就是蘆青河堤。他來到家鄉的小平原了,他順著河堤奔跑起來,當見到小木橋的時候,就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他摸到了自己的村邊上。他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看看傻女回來了沒有——他想她也會像他這樣,趁一個夜晚跑回家來吧!他尋找著,終於又看到熟悉的街巷,找到了那個老屋。大概是看過了大山吧,這個房門看起來這麼矮小!他低著頭進了屋子,四下裡看著:炕上只有一半破草席子,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他有些失望地要走出門去,突然發現門後邊藏著一個人,正用力地側著身子站在那兒,這時候獰笑起來,緩緩地轉過身來:民兵連長!「嘻嘻,我就是在等你……好哇!」
說著,他從身後亮出一支槍來。李芒全身的怒火都燃燒起來,奮力一腳踢掉了他的槍,順手又給了他臉上狠狠的一拳!民兵連長被擊倒在地上,恐怖地看著李芒;突然,他又笑了。李芒正有些迷惑,民兵連長就地滾了一下,往巷口上跑去……
李芒追趕著,拼力追上去。就要趕上了的時候,巷口上踱出一個人來,擋住了李芒!
這個人又粗又高,輕輕地咳嗽著。李芒揉了揉眼睛,認出是肖萬昌!肖萬昌嗓音壓得很低說:
「回來了麼?」
「回來了。」
「嗯。」肖萬昌背著手,慢慢湊近了。
李芒逼視著她問:「傻女哪去了?袁光怎麼死的?」
「傻女不知哪去了,袁光?我不認識這個人。」
「哼!肖萬昌,我今天就是跟你討還這兩個人的!你必須打開那個廢氨水庫我看看!……」
肖萬昌「哼哼」地笑著,轉到了李芒的背後。突然他將手指摸到了李芒的咽喉上,用力一勒!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一陣窒息!李芒掙脫著,然後反手扭住他肥胖的身子。兩個身子纏到一起,在地上滾動著。李芒感到肖萬昌的手指老要摳進他的肋骨裡,這手指像鋼鉤一般有力。他的堅韌的皮膚終於被摳破,這手指又摳向肋骨間的肌肉。李芒幾次要昏迷過去,但他硬挺著、硬挺著。好不容易才翻到肖萬昌的身子上邊,可那兩根手指還紮在他的肌肉裡,鮮血流進地上的沙土裡,沙土變為稀泥巴,他忍著疼舉起拳頭,狠狠擊在肖萬昌的太陽穴上!拳頭立刻疼得像要裂開,原來肖萬昌在太陽穴和腦門上包了一層銅皮!肖萬昌冷笑起來,用膝去頂他的肚子。這提醒了李芒!他立刻左右開弓揮起老拳,照著對方的肚子、肋骨、兩腿,頻頻擊去,肖萬昌滾動、躲閃,不愧有些招數。但最後還是大口喘息了。他滾到牆根,兩手插進了衣服裡。李芒警覺地站住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肖萬昌的兩眼突然間放出了兩道殺氣!正在他猶豫的時候,肖萬昌已經亮出了刀子,並且馬上就往前逼近了。李芒又看見了那條又深又窄的凍土溝了,不過他並沒有顫抖,而是敏捷地跳了過去。
肖萬昌的刀子在他脖子的咽喉處纏繞,已經擦破了皮。李芒猛然間記起了什麼,從自己的腰裡抽出了遠行防身的一截鐵棍:鐵棍橫著飛舞,打飛了刀子,打在了肖萬昌的頭上!他連連呐喊,銳不可當,憤怒四濺,想著袁光的眼睛,盯著肖萬昌這雙陰險的眼睛,最後狠狠地一棍!肖萬昌倒下了,腦袋碎了,眼睛翻著死去了!……李芒扔了鐵棍,驚呼著:
「小織,我殺死了肖萬昌!我殺死了你爸爸!……」
「小織,我殺人了啊……」
「小織!你在哪裡啊……」
「小織!小織!小織……」
他呼喊著,終於有人回應了:
「李芒!我在這裡!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做夢了嗎?」
是他的小織的聲音。他同時也突然明白過來,他是做了一個惡夢。他有些喪氣地坐了起來,兩手抱住了膝蓋。過了好長時間,他才喃喃地說:「小織,我夢見殺死了你爸爸!」
……
惡夢是不祥的。一天的下午,小織在街口上發現了一個收酒瓶子的人很面熟。那個人穿了一件雨農,臉被帽子遮去大半,老要遠遠地注視小織。小織終於認出那個人是民兵連長身邊的一個民兵!她的胸口撲撲地跳起來,立即跑去找李芒了……李芒明白這裡是再也住不下去了,必須馬上逃開!他對小織說:「走!今晚就走!」
李芒去找了他的朋友,又跟村裡人交待了石粉廠的事情,暗示了他可能要出趟遠門。他跟小織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盤算到哪裡去?後來他想到好多人都到東北當「盲流」去了,於是一咬牙關,決定就到東北去!……小織收拾著東西,淚水怎麼也忍不住。她想,她今生也不會忘掉山民們,忘不掉這個給了他們希望的小山村,更忘不掉這個鬧鬼的屋子!……
再見了!南山!再見了!鬧鬼的小屋!
他們離家、離蘆青河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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