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十五    



  李芒驚異地站起來。他看到荒荒了!
  荒荒順著一條田埂,跌跌撞撞地走過來。他幾乎沒有抬頭,只顧低頭走著。直到走近自己的地邊上,他才抬起頭來,他一眼就看到了肖萬昌和李芒,立刻停住了腳步。這樣呆立了足有二三分鐘,這才緩緩地走到田裡來。
  「荒荒!」李芒呼喊著他。
  他像是沒有聽見一樣,老遠就沖著肖萬昌笑起來:「嘿嘿,嘿嘿嘿……」他笑著,站到了兩個人之間,把手插到了蓬亂的頭髮裡。他有些結巴地叫著:「肖、肖書記!李芒、芒兄弟!
  嘿嘿嘿……」
  「放回來了?」肖萬昌問。
  荒荒點點頭:「寬大回來了……」
  「年紀輕輕,要務正。今後可要吸取教訓,老實守法……」
  「那可是對……荒荒不敢了!」荒荒說。
  李芒端詳著他,一直沒有吱聲。這時問了句:「他們打你了吧?」
  「打?打我?……」荒荒看一眼肖萬昌,又看一眼李芒,反復看著,很像搖頭。
  「打人了麼?」肖萬昌聲音粗粗地問道。
  荒荒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沒打沒打!主要是『觸及靈魂』——這裡!」他說著,用手一捅腦殼。
  肖萬昌滿意地看著荒荒,說一聲「嗯」,深深地瞥了一眼旁邊的李芒,走出了荒荒的煙田……
  李芒久久地盯著肖萬昌的背影。他發覺這個往日總是挺得很直的後背,今天仿佛是駝下去一些,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了上面……他把目光轉向荒荒。他心中正暗暗驚訝:這個荒荒變得那麼規矩!這個荒荒一下子失去了揮鐮大漢的雄姿!他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他絕不相信那個胖子會輕鬆地讓這個人出來。
  荒荒說:「芒兄弟,你不知道,咱可見了些世面。」
  「什麼世面?」
  「海邊所裡的人都有小盒子槍……我也要來玩了玩,一扳機子,『啪、啪、啪!』……」
  這真是謊話。李芒老想笑。
  「還有『電棍』。朝你一指,你就倒!朝什麼一指,什麼都倒!……」
  「朝大煙囪一指,它也倒麼?」李芒插了一句。
  「也會倒。」荒荒堅定不移地說道。
  李芒苦笑著,低下了頭,停了一瞬,他突然抬起頭說:
  「荒荒!做人得講點骨氣,得給咱莊裡人長臉。你哩?我聽人講,那些人揍你,你給人家磕了頭!……」
  荒荒的大眼虎生生地瞪圓了,大叫著:「胡扯!他們揍我,我給了他們一腳!那麼多人揪我的頭髮,打耳光子,我沒吭一聲!哼!……」
  李芒想:到底說實話了。他輕輕捋了一下荒荒的褲管,看到一條條血印子從大腿處爬下來……他的手顫抖了。荒荒想掙脫他,但後來索性蹲下來。他對李芒小聲說:「這都是外傷。
  內傷你看得見?我全身的骨頭都疼……你可不要告訴肖書記!
  民兵連長好幾次去所裡,說是想我了,去看看我,一湊近了就用煙頭觸我的皮肉!……呵咦,你千萬莫跟別人說:他們告訴我,外人知道了打人的事,就再抓我進去!千萬莫說啊!
  你知道了,那可是你自己用手扒拉褲子看見的……」
  李芒沉默了。他裝了又滿又實的一鍋煙末,慢慢地吸著。
  這時候荒荒突然發現了地上扳掉的煙冒杈,立刻用警惕的眼睛盯著李芒。
  「你,你在我煙田裡做活麼?這可是我的煙田!」
  李芒點點頭。
  「可我還回來啊!我回來了!」
  荒荒大聲喊著,跺著腳。李芒一愣,接著說:「還能讓煙田荒了嗎?我是閑著沒事來替你做做。你回來,就接著做吧……」
  荒荒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呆呆地站在了那兒……李芒又要說什麼,突然發現有一個老頭兒背著一大卷東西站在田埂上向這邊張望。老人也許剛剛看清了李芒,就走了過來。李芒趕忙站了起來。
  老人走近了,李芒看出是老獾頭。
  「有什麼事嗎,老伯?」李芒上前扶了老人一下。
  老獾頭一動不動地直眼看著李芒,使勁地抿著滿是深皺的嘴角……這樣看了一會,老人長歎一聲說:「唉!老天不長眼哪!肖支書不開恩,我那個小子最後還是出案去了。才幹了幾天,就不小心砍傷了腳。走時我囑咐他:不要掛家不要掛家。他不聽,幹著活也走神……唉唉,我去看看他,送些乾糧。芒子啊,得到這信的時候,也正好挨到我澆地了。我跟管機器的講好了,我回來就交柴油。我求你跟肖書記講講,批個柴油條子給我……」
  李芒點著頭:「你放心吧老伯!我替你交柴油!」
  「好孩子啊!心軟的孩子……」老獾頭擦著鼻子,又轉向一旁的荒荒說,「芒子肯幫忙了!唉,莊稼人哪里弄柴油去……我得去跟我兒子說:你做活要專心,家裡有芒子幫忙哩!」
  老獾頭擦著鼻子,再三感謝,往大路上走去了。
  荒荒一直在原地呆站著。
  李芒指指他扳著的杈子說:「荒荒,你回來了,你就接著做吧!我要回自己的煙田去了,你有事情,就喊我好了。」
  「芒兄弟……」
  「有事麼?」
  「芒兄弟……」
  李芒不解地望著他。
  荒荒上前半步,囁嚅說:「你這個人……不是『駙馬』!」
  李芒心中立刻湧起一股滾燙的熱流,但他沒有做聲。他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走出了荒荒的土地。
  小織在老柳樹下歇息著等他。
  老柳樹下,落了那麼多的乾枯枝條。它已經毫無生氣,一樹葉片,都開始枯黃了。枝丫一條條皺著皮膚,沒有綠氣了,沒有活動的力量了,只是垂著。風從樹上吹過,老柳樹並不搭理,像一個老人甘於寂寞地蹲在屋角上,打發著並不多了的時光。有一個小麻雀落在樹椏上,開始吵叫著、蹦跳著,後來便悄悄飛開了,連頭也不回。螳螂從高高的樹樁上爬下來,有些灰溜溜的樣子;它在幹硬的泥土上徘徊了一會兒,便昂首闊步地向綠野裡奔去了……
  「李芒,我老遠就聽到了你和爸爸大聲說什麼。我聽不清,又怕你兩個打起來……」小織有些焦急地對走來的李芒說。
  「打不起來。」李芒用手收攏一些幹樹條子坐了,輕鬆地說:「他哪是對手。他自己清清楚楚,他才不願打架呢。十幾年前就不是這樣了,那時候他的筋骨還硬,你得遠遠躲著……」
  小織難過地垂下頭來說:「李芒,我知道他不是很好的人。
  可我想他這麼大年紀了,你說話的口氣還是讓我難過。我真有點不知怎麼才好了……就該這樣下去嗎?我真不知道……」
  「你去看看荒荒腿上的傷就知道了!你去聽聽老獾頭哀求什麼吧!聽聽看看你就知道了。他這麼大年紀了,可是牙上還有尖尖,還會撕咬人!你看看荒荒的腿!……有時我就想,他怎麼會這個樣兒?他從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兒?想來想去也想不通。再想一想,也就更複雜了,什麼我都說不清了!……」
  李芒沉思著,發出一陣陣的歎息。
  小織抬頭遠望著,看著荒荒弓著腰在他田裡做活了。她看到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荒荒、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她「嘖嘖」了兩聲,也歎起氣來。
  李芒說:「馬上和肖萬昌分開,這已經是不能猶豫的事情了。前天我看到他和小臘子吃狗肉,心裡就是這樣想的。咱們一絲一毫也不能有什麼別的指望,人哪能靠忍耐過日子,我看他吃狗肉時就是這麼想的。」
  「他吃狗肉又怎麼了?」小織有些不解地問。
  「我也說不出怎樣。反正我當時看著,就這樣想了。我覺得這是一個又饞又貪、有大心計的人。跟他相處不能分一點心,不能不警覺,更不能軟骨頭,你要是往後退,他會一絲一絲往上頂,像滑過來一樣,沒聲沒響地就逼到你跟前來了,又快又猛地突然就伸出手來,直沖著你的喉嚨!那時候你再想辦法掙脫吧,你會覺得給什麼纏住了身子,滾動也不行,呼叫也不行,求饒也不行,什麼都晚了……他的經驗也真多,還都是結結實實的,所以他沒有失敗過。我暗地裡做過一個總結。我跟他交手剛開始的時候,就是十幾年前那會兒,我好比被困在一個有野物的大山裡了。我又要對付他,又要對付狼蟲虎豹,他們全是一夥兒。後來他把一條條長腿爪兒(就像海蜇生的那東西!)伸出來縛住了我的身子,我就拼命掙脫,到底沒等被消化完就逃開了……後來我們從東北回來了,不知不覺他的長腿爪兒又縛到我們身上了。可是今天我們是在平地上了,沒有那麼多狼蟲虎豹了;這也容易鬆勁兒,失了警惕性兒。你知道那長腿爪兒裡會分泌出一種液汁來,無聲無響地把你給麻醉了,你就再也逃不掉!你就得活活被消化了!……現在,這長腿爪兒還搭在我們身上,已經開始分泌液汁了。我的總結就是這樣。我們怎樣逃到南山?怎樣逃到東北?怎樣跟他聯合的?我從頭至尾地想了一遍。我想這不該忘記,這應該來一個總結。從老寡婦,再到袁光、到荒荒、到老獾頭、到你我……這要好好去想,反反復複地想,想得再苦也要去想,去總結。要咬緊牙關,挺著,站穩,保住那麼一股勁兒,一步也不往後退!……」
  李芒說得很慢、很沉著。但他的聲音卻是極有力量。小織不眨眼地看著她的李芒,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又蒼白起來。她的嘴角有些顫抖了,一雙小手掌激動地在身上抹著。她抬頭望著遠方,她的眼睛迷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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