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十四
荒荒離開了他的土地,他的土地並沒有荒蕪。冒杈被及時扳掉,肥水也上得很足。這片煙苗由瘦小泛黃變為肥胖油綠了。每天的一大早,都有一個人在田裡彎腰忙著,露水把他的周身都打濕了。人們都站在田埂上向這方張望,滿臉的迷惑……沒有人明白這是為什麼:荒荒砍了這個人的煙棵,這個人反過來倒要替荒荒做活!
肖萬昌扛著鋤頭來到大柳樹下,四下裡張望著。當他看到李芒在荒荒的田裡做活時,嘴裡發出了「咦」的一聲。他放下鋤頭,就到荒荒的地裡去了。
這是個很清明的早晨。太陽就要出來了,東方一片桔紅。
河邊上度過了一個水氣充盈的夜晚,所有的煙棵上都掛滿了晶瑩的露珠。露珠上映著朝霞的顏色,有的甩進土裡,有的甩到種煙人的身上。李芒的眼睫毛上、眉毛上,都落著露珠。
他那麼專心地看著煙棵,每個煙葉根部冒出的小杈子,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肖萬昌就站在煙壟的另一邊,李芒卻沒有留意。肖萬昌在一聲不吭地端詳著他。
李芒的前額上有幾道深深的皺紋,兩頰卻還像十八九歲的小夥子那樣放著光澤。他的眼角上,如果仔細些看,也會看出幾條皺褶。也許有什麼可怕的智謀藏在那雙深陷的眼底!
這雙眼睛總是閃著沉著的、機警的光芒。那幾條皺紋表明了他的成熟、老練。他的手,指頭長而有力,巴掌是闊大的、結實的;每一個關節都那麼靈活、有力量。這雙手向煙杈子伸去時,又穩又輕,指頂兒顫也不顫,似乎是慢條斯理地伸了過去,只輕輕地一抹,那肥胖的杈子就折到泥土上去了。他的腳輕易不動一下,除了非邁出不可,它總是堅實地踏在地上。地上留下的腳印又深又大,有一個青蛙跌進去,蹦了兩下才躍出來。整個的他都顯出一種自信、忍耐、不輕易衝動的和非常執拗的個性。他的沉默使人感覺到他的矜持和傲慢、他的男子漢的莊重和深厚。一個人站在五六米以內來注視他,像被什麼看不見的射線擊中一般,肉體的某一部分會微微震顫,引起一種無可名狀的威懾感……
肖萬昌看著他,幾乎是在這一瞬間修正完成了原有的設想。他一直在這個歸來的大漢(他內心裡很少想到這是自己的女婿)身上試探著、尋找著什麼東西。他覺得這個大漢歸來之後,變得陌生了。很清楚,他不那麼容易制服了(實際上他從來也未被真正地制服過)。但肖萬昌決不退卻,就像老虎生來就是食肉動物一樣,他生來就是要制服別人的。他在尋找時機,尋找角度。也許是他自己太猶豫了、太軟弱了,他倒越來越感覺到了對方淩厲的攻勢、咄咄逼人的鋒芒。他仍在猶豫,仍在彷徨,他曾經徹夜不眠。他表面上卻不動聲色。
他像一頭巨獸雄踞在一座山嶺上一樣,在這片土地上從容而得意地生息了幾十年。他微笑著,梳理著一絲不亂的背頭,心中卻在盤算,是否迎擊過去,迅速地咬住對方的咽喉,撕扭到一起?他仍在猶豫,仍在彷徨。他似乎感到那種硬性撕扭有多麼危險……這會兒他端詳著李芒,一個信念更加堅定了。
他喊了李芒一聲。
李芒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肖萬昌,然後舒展了一下身子。
他取出大煙斗,見對方亮出一塊捲煙紙,就順手捏過去一撮煙末。
兩個人吸著煙。
肖萬昌頭也不抬地說:「芒子!我老在找個機會,跟你好好說些事情……」
引起李芒注意的,只有「芒子」兩個字。他仰頭看了看肖萬昌,發覺「岳父大人」的眼睛那麼慈祥。他不言語,長長地吸一口煙。
「我有很多話跟你、跟織子說。說什麼呢?直截了當講吧:
說說我們這一大家子人……你可能打斷我的話:說這是兩家子。不錯,兩家子,戶口本子上這麼寫著。可是,我在心裡始終是看成一家子的……」
肖萬昌眯了眯眼,頓住了話頭。他睜大眼睛重新盯著李芒,提高了聲音說:「這裡我要解釋一下『始終』兩個字——從什麼時候『始終』了呢?從你和織子結婚那天起嗎?不!那樣說是騙人嘍。那時候我恨你,恨到骨頭。我『左』得厲害,那個時代就是這樣!我能不恨你嗎?……可是從你和織子打東北回來、特別是聯合承包煙田以後,我確實是把你們當成家裡人了……」
李芒大約覺得煙的味道很好,微微含笑,輕輕地咂著。
「想想吧,本是一家子人,其中你兩個卻逃到東北去了!
我當然後悔不迭。我的歲數也這麼大了,我的老伴早過世了,我盼個安定日子、團圓家庭。老父親也剛剛過世了。老人家心裡也這麼想的,所以他才做著主,把我們兩家子的地合到一塊兒種。如果我有什麼薄情的地方,我也對不住老人!我也常常盤算煙田的事情,是盤算賣個好價錢,想法子讓它水足肥足。我從來不算計你吃虧我吃虧!我倒是常想:芒子不容易啊!芒子照管這麼大一片煙田!有時你的話傷了我(比如你說什麼『不做長工』、要開會通知看……),我就想:芒子年輕哩!火氣旺哩!芒子做活累得心焦!……我想得心裡發熱。就是這樣!這樣!!……」
肖萬昌被煙嗆住了,大咳起來。他用手捶打胸部,使勁地弓著腰。
李芒收起了煙斗。他蹲在離肖萬昌很近的地方,把手捏在下巴上:說:
「你到底是個大度的人。」
肖萬昌歎息著搖搖頭:「唉唉,上了年紀的人了。」
「我沒上年紀。我這個人記仇。」
肖萬昌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
「我老記著過去的事情。」
「我說過嘛,那個時代!」
李芒搖搖頭。他擰起了眉毛,用尖利利的眼睛盯住肖萬昌。他突然問:「傻女到底是怎麼傻的?還有蓖麻林裡的事,你當時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肖萬昌一愣,大聲接應:「我怎麼知道!你問到哪裡去了?」
李芒用更大的聲音說道:「你是支書!你管轄的這個村裡出了家破人亡的事情,你有責任!」
肖萬昌磨動著牙齒,痛苦地搖著頭。
李芒又說:「傻女不能白瘋,老寡婦死了也合不上眼!這個事沒有完結,全村人都會記著傻女……傻女還會找到!」
肖萬昌一聲不吭。
李芒大口呼吸著,又問:「我再問你,廢氨水庫牆壁上那些血印子是怎麼來的?裡面關過多少人?你一個農村支書有什麼權關這些人?」
肖萬昌抖著手掌,仍在搖頭。
李芒站了起來,用手指著腳下的泥土說:「我還要問你,荒荒和民兵連長哪個該抓?今天你總該清楚民兵連長了,為什麼還要大家白白養著他?還有集體辦的那些工副業,承包額為什麼那麼低?……我早就要尋機會問問你,看看你怎麼回答。如果有時間我還會問得更多。」
肖萬昌苦笑著,痛苦不堪的樣子。
李芒重新蹲下吸他的大煙斗了。他盯著腳下的泥土,自語般地咕噥道:「我是個記仇的人。我不光記著那個『時代』,我還記著一些人……」
肖萬昌茫然地站起身來,重新咳嗽起來。他四下裡張望著,突然驚呼道:
「咦!荒荒……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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