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憤怒
十一
嚴寒來到了。蘆青河又結了白色的冰層。後來冰層加厚,過河不一定走小橋了,可以大搖大擺地從冰上踏過,一些來不及收穫的蒲葦就凍在冰裡半截,寒風又把它們從冰面上斬為兩段。
每年最寒冷的時候,學大寨總要掀起一個高潮。為了造田,「跟荒灘要糧」,需要砍掉大海灘上一片片林木,然後將白沙子下面丈把深的黑泥翻上來:這叫「大翻」。大翻是當時最苦的活兒了,人們要翻一個冬春,腳上一直穿著生豬皮包裹茅草做成的鞋子。幾乎每年都有人在大翻中受傷,不是被塌下的土塊砸壞了腰腿,就是被鍬鎬碰傷了哪兒;也有人被崩下的凍土塊埋住,永遠不再活過來……這年的「大翻隊」又成立了,李芒理所當然地被派到大翻隊裡。
他的手掌很快就擠出幾個血泡。後來血泡沒有了,磨出了一層鐵樣的老皮。他從來沒有被碰傷過,一雙靈活的眼睛警覺得很,總是一次次化險為夷。民兵連長做了「大翻總指揮」,他掮著槍,將一個琥珀色煙嘴咬在嘴角上,在丈把深的泥溝岸上笑眯眯地走著,見了溝下的李芒,就蹲下來欣賞一會兒。
李芒默默地瞥他一眼,咬了咬牙關。
民兵連長笑著:「喂!夥計,上來喝口水吧?」
他明明知道李芒上不來:只有統一休息時才放下長木梯讓大家爬上來,平時大小便也都在下邊了,要喝水,也是隨便找個水窪子伏上去……他是逗著李芒玩兒。
這天晚上,民兵連長又來宣傳隊裡看排練了。他就站在一邊看小織彈琴,有時還眯起眼睛傾聽。有一次他被一陣特別委婉的琴聲引得睜開了眼睛,接著就緊緊地咬住了煙嘴。他看到小織一邊彈琴,一邊看著李芒,那目光熱烈中透出無限的柔情!他的煙嘴越咬越緊,後來就是這麼硬咬著走出屋去……
第二天早上,李芒很早就來到大翻工地上。工地上沒有人,李芒正想找個背風的泥堆歇一會兒,突然從泥堆後面跑出一個老婆婆來。原來是老寡婦,她正從翻開的泥沙中尋找鏟斷的樹根,準備做燒柴……李芒就幫她找起來,一會兒就弄了一大捆。
老寡婦坐在柴捆上,像是一時不想走了,眼神僵直地望著他。望了一會兒,她竟然朝著他的臉伸出手來。李芒的心「咚咚」跳著,但沒有逃開,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她終於能夠摸到他的臉了,就一下一下地撫摸起來。李芒看著她的有了笑意的眼睛,看著她的頭髮,不知怎麼想起了傻女和蓖麻林。
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他突然想起要弄明白蓖麻林裡的秘密!
他像自語似的,喃喃地說道:「蓖麻林……蓖麻林……」
老寡婦的手像被什麼燙了似的,從李芒的臉上倏地抽回來,大聲呼喊起死去的治保主任和民兵連長的小名來,竟然呼個不停……人慢慢多了,圍了上來。
李芒和老寡婦被圍在中間。他十分後悔,不該提蓖麻林……老寡婦喊著,比劃著,突然向外沖過去。大家一看,原來民兵連長就站在人群後面,不知怎麼就被她發現了。民兵連長跳著,慌慌張張地跑著,躲閃著追上來的老寡婦……
大家喝起彩來,一邊大笑,一邊給老寡婦加油……
上工的時候,民兵連長陰著臉,一直蹲在李芒的那一段溝岸上。他徐徐地吐著煙霧,看著下面的李芒整得滿臉泥漿……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咯啷」一聲將煙嘴咬住了。他笑著對李芒說:「你到東邊那條溝裡翻去,你的個子高。」說完就讓人放了木梯。
李芒踏上岸來。他端詳了一會兒東邊這條溝,立即驚得怔住了!
這是一條特別狹深的溝,往下看黑森森的。溝的一邊已經彎曲了。彎曲來自巨大的擠壓力:離邊沿一米多遠處,已隱約可辨有條斷裂痕了。不難判斷,這條凍土溝在一二小時內、也許更早一些,就會坍塌掉!如果不是他發覺了,那麼用不了多一會兒就會被活活理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仰面望瞭望藍藍的天空……
這一天,小織剛踏進家門,肖萬昌就用冷冷的目光盯住她。這樣過了有五分鐘,小織覺得自己的手有些顫。父親淡淡地說了一句:「說說你和李芒的事吧。」小織猛地抬起頭來,咬了咬嘴唇。「說說吧!」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又粗又硬。小織還是不吱聲。肖萬昌等待了一會兒,聲音又軟下來:「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就你這麼一個閨女,你是父親的心尖肉……我交個底給你吧:你要找上李芒,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你自己思量去吧!」他說著,終於火氣又湧上來,最後幾個字是從牙縫裡一個一個擠出來的。小織還是第一回見到父親激動成這樣,她又一次感到了驚訝,但更多的是氣憤。一種受辱的感覺從心底泛起,她有好多話,但她一個字也沒有說,轉身跑出了屋去……
李芒更頻繁地被叫去開會了。
宣傳隊很快就被迫解散了。但小織仍像過去一樣,站在樹下默默地等他歸來。李芒從民兵連部出來,總是急急地奔向學校了。他是奔向一束陽光去了……在路邊的這棵樹下,他們談了那麼多。當李芒告訴了她凍土溝的事情時,她驚恐得好長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聽不到老寡婦的哭聲了。後來才知道是傻女突然失蹤,老寡婦病倒了。不久,她就死了。
她死的那天晚上,老屋門前圍了很多的人。不懂事的孩子哈哈笑著,打鬧著。鄰居的幾個老婆婆偷偷地在角落裡燒紙,弓著腰在地上畫著什麼。她們的背影使幾個圍看的婦女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後來男人們也哭起來了。
哭聲驚天動地!李芒和小織睜著淚眼,驚訝地看著。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人一塊兒哭泣……
他們再也看不下去,從老屋門前離開了。李芒反反復複地想著不久前在大翻工地上,老寡婦追逐民兵連長的事;想起傻女見到民兵連長時的那一聲尖叫……他走著走著突然站住了。
他說:「民兵連長一準跟傻女的事有關……蓖麻林,老寡婦喊的蓖麻林不是瘋話!」
「那治保主任呢?他死了好幾年了!」
「……」李芒答不上來。他說:「老寡婦死了,蓖麻林裡的秘密也給帶走了。要找到傻女就好了。這一家子人慘極了,等於被推到了那條凍土溝裡……」
「傻女不知道還活著沒有?她一個人跑到哪兒去了?」小織哀歎著,嗓子哽住了。
李芒說:「我有時真不知道這一輩子怎麼活到底。肯定很難,到處都是那條凍土溝。我有時想:真不如像傻女一樣跑走,跑得沒有影兒,跑到天邊上去!傻女一點也不傻呀!」
小織用她小小的巴掌握起李芒的手,輕輕地摩擦著。她小聲呼喚著:「李芒!……」
李芒望著天上的星星,又低下頭來著小織那滑潤的頭髮……他說:「那天晚上坐在草地上,你記得我說過一句話嗎?
我說過『我今後什麼也不怕了』,這是真的。我到現在也這樣想。可是,你能跟著我嗎?這樣我也把你領到那條溝邊上了,這不是更慘嗎?……」
「李芒!李芒!……」小織連聲叫喊著,用手俺住了他的嘴巴……
他們一起向前走去……
在小路邊上,多了一截幹朽的木樁,立在那兒,黑森森的怪嚇人。當李芒和小織試著走近它時,它的頂部突然閃亮了一個紅點兒——原來是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那兒吸煙!小織驚叫了一聲,攥住李芒的手就跑。他們跑開一段路之後站住了,聽著身後的聲音:那個人在咳嗽。
第二天晚上,李芒又被叫去開會了。當他走出民兵連部,走到那棵樹下、走到小織身邊時,突然從一旁的樹叢裡蹦出三個持槍的人來。還沒容李芒和小織叫出聲來,就有兩個大白布套子分別把他們套住了。一個人呼喊著:「抓流氓抓流氓!
小地主崽兒耍流氓!哦號!……」
李芒馬上聽出是民兵連長的聲音。他極力想撐破這個袋子,可是怎麼也不能。他在袋子中聞到一股香味兒,接著用手摸到了一截粉絲。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是被裝在一個裝龍口粉絲用的大帆布包裡!他們可真會想壞點子啊!……民兵連長又喊開了:「繩子纏上,繩子纏上!」話音剛落,李芒覺得有五六道繩子勒上布袋,並漸漸勒緊,有一條繩子正勒過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降窒息,腦海中立刻閃過那條即將坍塌的凍土溝的影子……他呼叫著,奮力掙扎,儘量讓繩子的位置離開咽喉遠一點。他同時也聽到小織反抗的聲音,聽到民兵連長的嬉笑:「嘿嘿,小織呀,莫害怕,我是你大哥,大哥把你抱回家去……唉喲,有一百斤?……」小織怒斥著、叫駡著,但這聲音和民兵連長的嬉笑摻在一起,漸漸遠了……
李芒被幾個民兵輪換扛到了一個地方,接著被拋到了一個又深又硬的坑裡。他的頭被重重地磕了一下,立即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身上的套子已經被解開了,原來他被拋在了一個廢棄不用的水泥氨水庫裡!一股殘存的氨味兒直刺他的腦門,身前身後、牆壁上,留著一些唾液和血痕,這裡不知關過多少人呢!……小木門響著,接著民兵連長和肖萬昌走了進來。李芒盯著這兩個人,一聲不吭。
肖萬昌的頭髮有些亂,滿臉倦意。他吸著煙,咳了幾聲。
李芒突然想起了那個夜晚小路邊上的半截朽木樁,想起了那幾聲咳嗽。這咳的聲音是一樣的。
「……看來治安工作真要抓一抓嘍。?」肖萬昌在和民兵連長說話。
民兵連長笑眯眯地指了指李芒:「這不捕獲了麼?」
李芒冷笑著:「你們比法西斯還有辦法。可你們扼殺不了我們的愛情!」
肖萬昌由於氣悶而喘息起來,用手指著李芒說:「你算個什麼東西!你這個小地主崽子大白天做夢!你撓癢撓到我頭上來了……好,好,你等著吧!」他罵著,咳著,身子搖晃得很厲害。停了一會兒,他的火氣才消下來,對民兵連長交待了幾句,急匆匆地離開了。
送走肖萬昌,民兵連長就轉了回來。他一進門就獰笑著嚷:「芒兄弟口福不淺啊,我就沒有這口福。你這回就是死了也值了。肖支書到底有錢,把個閨女養這麼白嫩……」
沒容他住口,李芒就給了他的下頜骨那兒一拳。這一拳打得沒有節制,使民兵連長的頭先往一旁猛地一甩,接著整個身子也倒下來……
小織一直躺在玉德爺爺的懷裡。
她從被裹綁著送回家來以後,一直沒有流淚。她聽著父親的斥駡,緊緊地咬著嘴唇。她第一次知道父親也會這樣兇狠地罵人。肖萬昌在屋裡暴跳著,大嚷大叫:「你要和他好得成,除非把我殺了!你乾脆死了這條心,我早跟你說過!……
李芒那小子也活得不耐煩,看我這回怎麼把他送到公安局裡去!臭流氓!」
玉德爺爺抱緊孫女,一邊怒喝著兒子:「出去!你給我出去!沒完了?」……肖萬昌走了,他還是緊緊地抱著孫女。
玉德爺爺就是這樣把她抱大的。小織的母親死得早,玉德爺爺就老是把小織帶在身邊了。今天的小織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了,他抱起她來還像過去一樣妥帖自然。小織沒有流淚,他卻用粗粗的手掌擦了幾下她的眼睛。肖萬昌出去之後,他哈著氣對小織說:
「孩子喲喲!咱可不能跟李家結親!你還小,不醒事,你不知道,過去河邊上這些地全是他們李家的。我這胳膊,看見這塊疤了吧?就是李家的狗咬的……」
玉德爺爺挽起了衣袖,讓孫女看他胳膊上的疤了。
小織搖著頭說:「爺爺,李芒的爺爺、父親不是全死了嗎?
他不是個孤兒嗎?」
「不能跟李家結親……」玉德爺爺搖著頭。
「爺爺,李芒不是個好孩子嗎?你不是也誇過他嗎?」
玉德爺爺點著頭:「那倒是。」
「爺爺!」小織從老人的懷裡掙脫出來,執拗地說,「我就和李芒好了,他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一輩子都和他在一塊兒了。硬把我們分開,我會活不下去!……」
老人搖著頭,歎著氣,重新把小織緊緊地抱在懷裡。
「爺爺,我們快去救出李芒吧!他們要把他送到公安局,現在不知怎麼折磨他呢,那個民兵連長比狼還狠!……爺爺!」
玉德爺爺默不作聲,一雙深陷的眼睛望著漆黑的窗戶。
起風了,街上的樹木發出尖利的叫聲。小織懇求著爺爺,這時突然從老人懷裡跳下來說:「你聽啊爺爺!你聽!他們在抽他,打他,他在喊——你聽啊!你的心比石頭還硬……」
老人打開窗戶,傾聽著。還是只有風聲。
「爺爺!快走啊爺爺……」小織搖晃著他。
玉德爺爺的鬍子抖了抖,沉著嗓子喝了一聲:「織子!……」小織坐了下來。老人輕輕地關了窗戶,又從屋角找來一根鐵釺,掖在了寬大的衣襟下邊,然後靠在椅背上睡著了。
剛過午夜,玉德爺爺就醒來了。他扯上孫女的手往外走去。他們撬開了氨水庫的小木門。李芒已經被打昏幾次了,攙出門來,當看清了來的是玉德爺爺的時候,立刻給老人跪下了。
李芒決定連夜逃走。當小織告訴要和他一塊兒離開這裡時,他的一汪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沒法兒跟誰告別,沒法兒跟老爺爺告別!他們抹去了淚花,轉過幾條村巷,就隱沒在一片夜色裡了。
在村邊上,他們久久地呆立著。
整個村落死死地沉睡著,只偶爾有狗吠一聲。天空有淡淡的雲,星星忽閃忽隱。冷風從不遠的海上吹來,吹起了他們的衣角。
他們踏上了河橋。過河,入林,開始了不為人知的逃亡。
他們要走幾百里,再折向南,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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